周建人(第2/3页)
但螟蛉虫的泥房不是一定造在窗格子上的,因为种类有些不同,环境有些不同,也会造在别地方,封在房里的活食粮也常常不相同。有一回我从一条树枝上拆开一个泥房来看,里面关的不是蜘蛛,却是几条尺蠖。而且很活泼的,不像麻醉的样子。莫非因为尺蠖不吃荤腥的东西,不会害螟蛉虫的儿子,所以用不着麻醉吗?
因为螟蛉虫种类不同,搜集给儿子吃的食粮的确常常不同的。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在拖一个紫油油的大蟑螂。螟蛉虫咬住它的一根长须,向后退走。起初蟑螂很有力气,螟蛉虫不特牵它不动,有时反被蟑螂牵动。但经过一个挣扎的时候,蟑螂渐渐颓唐了,力气渐渐没有了,好像有些脚软身麻,渐渐的听它牵走。
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拖一只较小形的八脚。八脚是蜘蛛类的动物,但不结网,比蟢子还要高大,脚粗长,体隆起。螟蛉虫咬住它的一脚,二方像拉绳的用力拉,当初螟蛉虫常被八脚拉过去,螟蛉虫用力支撑住,不让它拉去过多的路。少息又拼命拉过来。经过一个挣扎时期以后,八脚气力渐渐不支,脚渐渐弯曲。莫非疲倦了吗?形状不像疲倦,简直像生病。也许已被螟蛉虫的针刺过了,现在毒发,遂不能够支持了。捕捉较大的动物之螟蛉虫身体也大些,可知它的儿子的食量也大些,所以食粮要贮藏得多些的。
好几年后,我看看古书,说有蜾蠃,腰细,常常捕捉小青蛉,名叫螟蛉的,封在房里,若干日后,变为她的女儿。这话当然不对的,别的虫捉来在自己造的房里,怎样能够变成像自己的虫呢?这话的不对,清朝嘉庆年间有一个学者,叫做郝懿行的已经观察过,他拆开蜾蠃的泥房来看,看出蜾蠃自己生有卵子,捉去的小青虫是给它吃的。他注的《尔雅义疏》里,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并且说古人说小青虫会变蜾蠃是因为古人观察得不精细,还要无凭无据的推测而来的。郝懿行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
讲到这里,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明白,便是古时候本叫那小蜂子为蜾蠃,树上的小青虫为螟蛉的,现在却多叫蜾蠃为螟蛉虫了。我听到别人也都叫它螟蛉虫,可见它已成了普通名称。又有些地方还称领子为螟蛉子,可见还没有忘记普通传述的“螟蛉子,蜾蠃负之”的意思。在科学上是完全不对的,不过也还觉得好玩与有“诗意”。
□读书人语
周建人这篇散文,真应了文后他对清人郝懿行的评价:“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螟蛉虫》行文朴素,读来令人饶有兴味。作者初从儿童视角入笔,以童年的夏天观察到的“小虫豸”作为开篇,继而借老祖母的口道出这虫儿的名字,于是开始了从容不迫的叙述。从容不迫的叙述,建立在对故乡景物的熟悉、对小动物观察细致入微的基础上。您看周建人行文,写螟蛉虫在种荸荠的小缸边走,在荷花缸边徘徊,继而笔锋一转,写荸荠的种种有趣之处,荷花的种种动人之点,意在借背景的美丽烘托螟蛉虫的行径,在这种背景下,螟蛉虫本身似已具备了灵性,遂有了对蜘蛛、蝴蝶、蜜蜂的各不相同的态度。螟蛉虫的行为方式,因人类观察的错误,赋予它们以一种人类道德规范的模式。周建人顺其自然,让它们以聪明的方法保存食物。论食物一节写得妙趣横生,借人喻虫,幽默感也洋溢在字里行间。当然,《螟蛉虫》最后还是匡正了前人的失误,但匡正得颇有分寸,无伤大雅,周建人文中的淳朴忠厚,便在结尾处显露无遗。
观察一种小虫,写出小虫的生命状态,再杂以江南水乡的景物,人类的文化背景,《螟蛉虫》便具有了百读不厌的艺术魅力。 【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