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远方的海(第4/5页)

李明学、张欣夫妇原本都有很好的专业,在上海工作。但是他们在读了不少有关“终极关怀”的古今文本之后,开始怀疑自己上班、下班的日常生态,强烈向往起自由、自在、开阔、无羁的生活,于是走向了大海。在大海间,必须天天挑战自己的生命,于是他们又迷上了挑战。

“我先在海岸边看他潜水,自己不敢潜。后来觉得应该到水下去陪他。从马尔代夫开始学,终于,等到用完了二十个气瓶,我也潜得很自如了。”张欣说。

“这么多年总是一起潜水,必须是夫妻。”张欣突然说得很动情:“潜水总会遇到意外,例如,一个人气瓶的气不够了,潜伴就要立即用自己的气瓶去援助。如果不是夫妇,首先会考虑自身安全。我丈夫喜欢在水下拍摄各种鲨鱼,这也有很大危险,我必须长时间守在他身边,四处张望着。只有夫妻,才耐得下这个心。”

“世上的潜水夫妻,天天生死相依,一般都没有孩子,也没有房子。脑子中只想着远方一个个必须去的潜水处。欧洲有好几个,更美的是南美洲。阿根廷、巴西、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哥伦比亚,都有潜水者心中的圣地。对中国潜水者来说,近一点的是东南亚,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泰国,都有。澳大利亚也有很好的潜水处。我们中国海南岛的三亚也能潜,差一点。”

她用十分亲切的语调讲述着全世界的潜水地图,就像讲自己的家,讲自己庞大的亲族。

两个月前,这个海岛上来了另一对夫妻,住了一个月就走了,与我们失之交臂。他们对海的痴迷,我听起来有点惊心动魄。

丈夫是比利时人,叫卢克(Luc),妻子是美籍华人,叫贾凯依(Jackie)。他们居然,在不断航行的海船上住了整整二十五年!

靠岸后当然也上岸,做点谋生的事,但晚上必定回到船上。从一个海岸到另外一个海岸,每次航行一般不超过半个月,为的是补充淡水和食物。在航行途中,晚上两人必须轮流值班,怕气象突变,怕大船碰撞,怕各种意外。

由于走遍世界,他们船上的设备也在年年更新,卫星导航、电脑、冰箱,都有了。但在茫茫大海中,在难以想象的狂风巨浪间,他们二十五年的航行,与那个凭着天象划独木舟的土著大叔,没有太多区别。

渺小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了一条坚韧的路,而且是水路,海路,一条永远不可知的路,当然也是一条惊人的生命之路,忠贞的爱情之路,人类的自雄之路。

我们能设想这二十五年间,日日夜夜在狭小的船上发生的一切吗?我觉得,人类学、伦理学、文学、美学,都已经被这样的夫妻在晨曦和黄昏间,轻轻改写。

我看到了贾凯依的照片,果然是一个中国人,相貌比年龄更为苍老。那是狞厉的空间和时间,在一个中国女性身上留下的隆重印痕。

很多航海者告诉我,夫妻航海,年年月月不分离,听起来非常浪漫,其实很难坚持,首先离开的必定是妻子,因为任何女性都受不了这种生活。因此,这对能在大海上坚持二十五年的夫妻,关键性的奇迹,在于这位中国女性。

看着照片,我想起一路上所见的那一批批爱海、爱岛爱到了不可理喻的中国人。因此我必须说,中国文化固然长期观海、疑海、恐海、禁海,而对无数活生生的中国人来说,则未必。他们可以入海、亲海、依海,离不开海。文化和生命,毕竟有很大不同。

其实,从河姆渡、良渚开始,或者更早,已有无数从中国出发的独木舟,在海上痴迷。可惜,刻板的汉字,与大海不亲。伟大的航海家郑和葬身在哪个海域、哪个海岸?居然也没有清晰记载。中国的一半历史,在海浪间沉没了。慵懒的巷陌学者,只知检索着尘土间的书本。那些书本上,从未有过真实的大海,也没有与大海紧紧相融的中国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