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祖母无名(第2/3页)
半天没说话的海姐终于开口了。她说:“这正巧了,我家也是一样,孙子要出国留学,他爹不同意,我同意。”
这下祖母说话了,一开口就高于一般老太太的水平。
她说:“我知道原因。我们这批老婆子,年轻时在上海都知道留学生是怎么回事。到了儿子一辈,中国和外国互相封锁,就不知道了。现在封锁解除,是该由我们把断线接上。”
海姐说:“我家孙子不让我接。他说,出去后就怕不能为我送终,就决定不出去了。”
海姐说完,屋子里又没有声音了。
海姐总是这样让人不喜欢,她这么一说,好像别家孙子出国都不如她家孙子孝顺。而且,送终不送终的说法,在这么一堆老姐妹的谈笑间又是那么不合时宜。
一位老太太站起来说:“时间不早,我要去做晚饭了,大家散了吧!”
众老太起身下楼,没有了来时的欢乐。
祖母没下楼,一个人坐着。见我送完老太太们回来,就叫我坐在她身边。
祖母直愣愣地看着我问:“你为什么不出国?也是怕不能为我送终?”
我说:“您想到哪里去了。我不出去,是为了我自己。”
“怎么说?”祖母要我说明白。
我想了想,说:“打个比方吧。我们一直住在一个贫穷的村庄却无法离开。现在传来两个好消息,一是可以离开了,二是村庄有可能变好了,祖母,您会选择离开还是留下?”
祖母一笑,说:“我听懂你的意思了。”
我在上海东北角的一个小房间里又开始了苦读,时间长达七年。从古希腊、古印度开始,一点点往下啃,一共钻研了十四个国家的人文经典。其实,这项苦读我在文革后期已经悄悄开始,现在可以公开、大方地进行了。我从一家家图书馆借书,当时很多著作还没有翻译成中文,我翻着辞典一句句抠,不断地去请教隐居在上海街道间的老一代学者。到第七年,我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让我脱胎换骨的,有三十几位不同时代的智者,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瑞士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和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Jean Paul Sat-tre)。有了他们,我对于在半山老楼接触过的中国古典,也有了新的认识。
我在这个过程中写成了四部学术著作,《世界戏剧学》、《观众心理学》、《中国戏剧史》、《艺术创造学》。
这些书出版时都遇到一个困难:撞上了“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风潮,几乎注定夭折。但是,八十年代毕竟是八十年代,一切思想障碍都能快速冲破。我正咬着牙齿准备坚守风骨呢,事情却已逆转。这些学术著作不仅一一出版,而且相继获得各种大奖,其中包括文化部全国优秀教材一等奖、上海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奖等。不久,我在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一批著名老教授的合力推荐下,破格晋升为当时中国大陆最年轻的文科正教授。那就是说,我连一天“副教授”也没有做过。
更没有料到的是,国家文化部根据连续三次全院的“民意测验”,决定由我执掌学院。
我推辞了四个月,还是抗不住老师们的细磨慢劝,勉强答应了。同时,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为了破除“论资排辈”的顽疾,任命我为上海市中文专业兼艺术专业教授资格评审的负责人。
有一天,上海各报都刊登了一条消息,上海市有关部门为了表彰我的学术成就,给我连升两级工资。我们学院的教师还为此聚餐庆祝,但细问起来,是从月薪七十八元人民币升为八十七元。一位与我同年龄、同专业的香港教授对此深感惊讶,说他的工资是我的整整一千五百倍。我却为他担心,说:“这怎么用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