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能为力,静待大雨(第2/2页)

赵丽华最具影响的作品无疑是《风沙吹过……》:

风沙吹过草原

风沙吹过草原的时候几乎没有阻挡

所有的草都太低了

它们一一伏下身子

用草根抓住沙地

风沙吹进城市

风沙终于吹进城市

在城市的街道上

步伐比行人还快

它们遇到混凝土建筑

遇到玻璃幕墙

它们一路地往上吹

带着情绪往上吹

在最高的楼层

呜咽得最厉害

风沙吹过我居住的城市

向南一路吹去

风沙还将吹过我

吹过我时

就渐渐弱了下来

有关赵丽华的评论文章很少不提及这首诗的,安琪甚至把此诗与舒婷的《神女峰》、翟永明的《女人》、陆忆敏的《美国妇女杂志》等一起并列为她最喜欢的五个女诗人的代表作之一(安琪:《回答〈诗潮〉编者关于女性诗歌的访谈》)。排除友情成分不谈,这首诗的确“物有所值”。与赵丽华的其他作品一样,《风沙吹过……》仍然具有表面上的干净、简洁的特征:风沙吹过草原、城市的街道、混凝土建筑、玻璃幕墙、最高的楼层,所向披靡,然而“吹过我时,就渐渐弱了下来”。表面的软和内在的硬、表面的威武和内在的懦弱、表面的空无和内在的真实在这首短诗里作出了残酷的较量。风沙是看不见的,但它真实存在,风沙是强大的,但它惧怕人的灵魂,于是风沙弱了下来,“人”站了起来,诗歌步入了哲学的厅堂。“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并不一样”(《不一样的世界》),似乎确实如此,在世界的快和内心的慢之间,诗人选择了后者。于是在风沙中坚守的姿态取代了诗人在世俗中的市民形象。如果所有的诗人都能够这样坚守精神之城,那么,诗歌有福了,爱诗者有福了。

但在诗歌中要做到以浅见深、以简喻繁并不容易,这需要诗人杰出的技巧和深刻的洞察力,如果不能达到这一要求,就会弄巧成拙。对此,布罗茨基在随笔《娜杰日达·曼德尔斯塔姆》中有过精辟论述:

现实,就其本身而言,毫无价值,是洞察力赋予了它意义。洞察力有等级之分(意义也相应地分为不同的等级),那些通过最精密、最敏感的棱镜获得的洞察力级别最高。只有以语言为主要工具的文化与文明,才能赋予棱镜般的精密度和敏感度。

《月亮对每一片树叶都是公平的》就有“洞察力过浅”的嫌疑,在这首诗里,诗意不是自然呈现而是主动托出,“我”像一个卖弄学问的学究,迫不及待地给读者讲道理。平等对话立场丧失的结果只能是另一方的反抗或漠视。值得警惕的是,赵丽华2002年以后的作品,对生活的洞察力有自动降格之势,小玩笑、小噱头成为诗歌的主角。可读性和可感性增加了,却淡薄了可思性,诗歌于是滑落为杨柳风——“吹面不寒”,仅仅是脸面舒服,却极难吹进心里。一旦诗歌降低了精神上的尺度,丧失了对人类灵魂的浸润和拷问,它的斤两就可想而知。联想到近年来赵丽华所受到的“道德审判”,这样的提醒恐非无稽之谈。

奇怪的是,赵丽华的诗歌观念与其作品所体现出来的向度差异颇大。比如她说,“我不喜欢需要诠释的艺术”(见《诗歌月刊》2002年第3期),“一直以来,我感觉我们的诗都太滞重了。我们让诗承载了太多的东西。历史的、现实的、命运的、道德的、民族传统的、个人信仰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等等,等等。我很想在我的诗中卸下这些负累,让诗轻松一些……”(《我曾多次写到雨》,见《诗歌与人》2001年“大陆中间代诗人诗选专号”)。然而在同一篇文章里,她又说:“如果我单纯做些客观的描述,我想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我想写出什么,我有我个人的目的,如果有人说我这首诗描述的事物很准确,有画面感,而不说别的,那么我会很失望。读者应该从里面读出更多的东西……写诗总要寄托一定的情感,但不会直接说出来。所谓的借物抒情,把一些要表达的东西隐在画面之后。”由此可以看出,赵丽华还是很在乎作品的内容以及别人如何诠释其作品的。其实,依赵丽华之聪慧,她不可能不明白“不需要诠释”的诗歌面孔将会是怎样的苍白,因此,我宁愿将“不需要诠释”理解为她是对那些伪装深沉、动辄挥舞“历史的、现实的、命运的、道德的、民族传统的、个人信仰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大棒子吓唬人的作品表示反感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