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四(第2/4页)

“你不磕吗?”我问胡亦。

“不。”她放肆地说,“磕它干吗?迷信!”

“陪我磕磕。”

“不。”她一口拒绝。

我转身出去买了把香,燃着在菩萨前拜了拜,青烟袅袅地插在香炉上。胡亦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去,深深地俯首。站起来对胡亦说:“走吧。”

“你信佛?”走出殿门,胡亦问我。

“不,我只是不想在神明前无礼。”

走出山门高高的门槛,我们又置身在幽幽曲曲的山路。一旁是石砌的护山墙,荫如伞盖的大树。一边是苍郁的松林,陡斜下去的山坡,林隙可见远接青天的碧海。

“你害过谁呀?”我蓦地停住脚,胡亦笑着问,“这么小心翼翼。”

“你就那么……问心无愧?”

“当然啦。”她一昂首,“我从来没对不起过谁,都是人家对不起我。”

“寡妇抱着夜壶哭——”我对警惕地望着我的胡亦说,“我不如你。”

“这是个笑话吗?”她乜着眼犹疑地问。

“不是。”我对她说,“你没发现我从不开玩笑。”

“我早就发现你是个乏味的人了。”她大声说,“我最讨厌乏味的人!中国人怎么都那神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妈没劲!”

“小姑娘说话别带脏字。”我提醒她。

“我他妈乐意带。”胡亦气急败坏地说,“你管得着吗!谁都想管我,这不行那不行的,就跟谁能千年万世地活下去似的。”

“怎么谁都想管你了?”我笑着问。

“可不是吗?”她数着手指头告诉我,“爸爸妈妈哥哥,老师团干部里弄积极分子,谁都管我。这些人有没有自己的事?怎么就像专为谁为别人才活着似的。我才不管那一套呢,不让我一人出来,偏一人出来!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么随便?”

她乐了,点点头,像一只神气活现的鸟。

山路尽头出现了光秃秃的顶峰。顶峰崖边突兀地屹立着一块巨石,摇摇欲坠,千年不坏,人站在下面势危如泰山压卵。这是岛上一个奇迹。在善男信女们眼里,这巨石是上苍神力使然。攀上巨石,风声呼啸,脚下山峰尽小,人如立于青天之下,万物之上。极目千里,海天浑然,云在静静疾走,浪在无声奔流,似能感到地球、天体的运动;似能眺到早已消逝在地平线外面的过去年代的人、物。绰绰约约,虚缈飘忽,历历在目。

“你看到了吗?”我问站在旁边拼命用手护住头的胡亦。

“什么?”她不解地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你看到什么了?”

“使劲看。”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定睛再看,蔚蓝的天空上,白云像被孙大圣定住的飞驰仙女,一动不动。海则如冷却了的玻璃液,凝固成厚重的一块,渐次透明,反射出温莹的光泽。列岛、船只,错落有致,浑如一个巨型盆景。

“没了。”我说。

“什么没了?你看见什么了?”胡亦着急地抓住我的手,“海市蜃楼?”

“说不清。”

“你别故弄玄虚了。”她央求我,“告诉我看见什么了。”

“下去吧。”我说。

“我不。”她说,“你不让我看到,我就不下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开个玩笑。你不是说我乏味吗?”

“可是一点也不幽默。”她像个哭了鼻子也没多吃成冰棍的孩子那样失望,满怀怨恨,“这不是开玩笑,这是骗人。”

下山的路上,她不理我了。就连我说出“你说得对,谁也不能千年万世活下去”这样明显讨好的话,也没能使她瞧我一眼。中午我们回旅馆吃的午饭。饭后我们各自回屋休息。我睡了一觉醒来,庭院、各个房间静悄悄的。我早晨把药瓶的盖子拧得太紧,这时怎么也打不开了,我垫上手帕拼命拧。忽听胡亦迭声喊我。她脸红扑扑地从外面跑进来,坐在我的沙发上喘气,面带紧张地往窗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