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二(第2/3页)
我挨了久候的服务员一通训,抱着枕头、毛巾被回来。女孩子正在小鸡啄米似的吃瓜子,看双膝上摊开的一本书。见我进来,笑眯眯地问:“吃吗?”
我摇摇头,不由一笑。
“吃吧吃吧。”她抓起一把瓜子塞到我手里。
我不太会嗑瓜子,嗑得皮瓤唾液一塌糊涂。
“瞧我。”女孩示范性地嗑了一个瓜子,洁白的贝齿一闪,我下意识地闭紧自己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
“会了吗?”她睁圆眼睛问。
“没有,我还是抽烟吧。”
我点燃一支烟,站在舷窗旁吸,烟袅袅飘向舷窗口,一出去就立刻刮飞了。海在月色下,银灿灿的波涛起伏,客轮轻快地行驶。
女孩把书翻得响,看得飞快。
“你看这么快?”
“看不懂呗,就看得快。”
她一笑。
我从未乘过海轮,这是第一次,我也从未见过这个女孩,第一次,可我似乎在波涛上航行了一辈子。我的头有点疼了。那个女孩子合上书,那是本深奥的文艺理论著作。
“船开始晃了。”我说。
“我看看。”女孩灵巧地从弹椅上跳起来,过来扒住舷窗往海面上看。大海横流,犹如一个巨大的、三百六十度转动的年历盘。墨蓝的天空上,暗象牙色的云追逐着月亮,奔涌着,堆积着,变幻莫测,千奇百怪,令人惊心动魄。
“那块云像马克思,那块像海盗,像吗?你说像吗?”
舱里的灯突然灭了,全船的灯都灭了。
“你是学文科的学生?”我问。
“你怎么知道?”黑暗中传来快活好奇的声音。
“很简单,丑姑娘才去学理工。”
“诬蔑!”一个女孩子的哧哧笑声,“我是学英语的。你也是学生?”
灯亮了,全船又是一片通明,我面前站着个陌生女孩。
“你看我像学生吗?我是劳改释放犯……”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呢,你是什么我都无所谓。”
尽管夜航有不准关灯的规定,我们为了睡得好一些,还是把灯关了。门上的方窗透进走廊的灯光,舱里什物依稀可辨。躺在铺上能感觉到船下面浪的走向,但很轻微,不致引起晕眩。女孩子刚躺下还叽叽呱呱说话,得不到我的响应,也无声息了。
夜里,我被冻醒,感到有点不对头,迷迷糊糊一睁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床前背光站着个女人,长头发被舷窗灌进来的强烈海风吹得拂舞,扰乱了脸部的线条,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闪着晶体的荧光。她慢慢地,动作夸张地抬起手捏了捏我的鼻子。
“醒了吗?”
我醒了,也想起身在何时何地,就是一时还说不出话。
“醒了就起来,再晚看不见日出了。”
“你先去吧。”我的嘴唇动了动,大概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真懒,不管你了。”女孩说了一声,开门出去了,又伸头进来,找着电灯开关,“啪”地按亮,倾泻而下的灯光中一张姣好、美丽的脸庞一闪而逝。
我从上铺跳下来,被海风吹了半夜的肢体都僵硬了,我拉开手提袋,找了件套头衫穿上。
我走出舱室,来到上甲板,脸上、身上立刻感受到了强劲的风,这是轮船疾驶带来的风。晦暗的海面上浪并不大,无数小浪头在跳跃着,弧长的天际线很清晰。我在伏满人的舷旁找到了同室那个女孩,在她旁边挤了个地方。天边的云已经红了很长一抹,海水天空的颜色都在晨曦中变化,海水变得葱绿,天空变得蛋青色,不知不觉,一切都亮了,可太阳仍未出来。又过了会儿,嫣红的云透明了,飞絮般一片片飘开,霞光迸射出来,无数道又粗又大的七彩光柱通贯青天,呈现出一个硕大无朋、斑斓无比的扇形。这景象持续了很长时间,接着太阳出来了。海天之际乱云飞渡,太阳是从云间出来的,一出来便是耀眼的一轮,迅速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