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后记(第3/4页)

如前所述,翻译是一种让人事后后悔不迭的工作,这就需要认真、谨慎,反复打磨,精雕细刻,要能耐得住寂寞,坐得了冷板凳,不能急于求成,大而化之。但只有这样的态度还不够,尚需译者有灵敏的语感,有语言分析的能力、逻辑分析的能力、理解和联想的能力、审美判断的能力和表达的能力。只有对原作有了透彻的理解,深切的体会,才能做到信,达和雅就需要灵活的母语表达能力了。要做到信,也不仅只靠语感和理解力,还需对原作所反映的那个社会有深入的了解。即使如此,也还有些东西让人莫衷一是,因为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语境、两种不同的文化。刘姥姥在荣国府吃个母猪不抬头,是能吃一头母猪,还是像母猪一样吃起来不抬头?外国人翻译难免莫衷一是或者出错。陕西有肉夹馍,明明是馍夹肉,外国人也会莫名其妙。人行横道红灯时,南京人说:“不好走。”北方小伙说:“好好的路,怎么不好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其实,最难的大部分是陕西道。同一个国家还有这样的误会和模棱两可,何况是两个不同的国家之间?意文centro(中心)这个词不难理解,处理拉扎里的尸体时,中士看透了少校的冷酷,有一句内心的感叹。原文只有这个名词加个形容词magnfico,没有动词。原译为“真是个好靶子”,校对时改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将centro理解为靶子似也不错,但这是一句不满之词,讽刺这是少校教出的好射手的“杰作”,一枪射杀,正中命门,显然改后的句子更符合原作的意蕴。罗马东北约百公里处有个城市叫里耶蒂,市内一广场有一个半米高、直径一米多的花岗石圆台,上面刻有意大利地图,旁边墙上大理石板写有各种文字,第一行是Centro d’Italia,英文是Centre of Italy,中文是“义大利中部”。意大利因种种原因分为南、北方和中部三个地区,因此,中文翻译似乎不错。其实大错,应该是意大利的中心点,准确术语是“意大利大地原点”或“意大利大地基准点”,就像我国陕西泾阳县永乐镇石际寺村的那个标志。一个简单又常见的centro也会造成牛奶路一样的错译,翻译时确实陷阱遍布。意大利还有“Ho presente”这样的句子,Ho是“我有……”,presente作为名词是“现在、在场者”,形容词是“现在的、出场的”。这个句子显然不合语法,无法理解。但人家就这样讲,就这样写,已经约定俗成,其意思是“我知道”。因此,翻译不只靠理解力,还要有广泛的知识,对原作所描写的社会及其风俗习惯、人情世故、村言俚语等等相当熟悉才行。理解只是第一步,更难的是表达,译者需要谨言慎行,把握分寸,拿捏准确,只有能够在两种文字间游走自如,才能将原作者要表达的东西完整准确地反映出来,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这说起来似乎不难,实际并非如此。因为翻译是一项复杂的工程,需要查字典、了解原作、剖析内容、了解作者、研究背景、查阅参考材料,然后才好下笔。开始翻译后也不可能势如破竹,一泻千里,总会有些地方被卡住,一个词、一句话,左也不是,右也不好,踟蹰不前,一筹莫展,大费周章。译好之后也不是马上可以交稿了事,需要反复修改润色。这次校对《鞑靼人沙漠》时,每天睡觉前都要默想一遍:今天校过的哪些地方尚有不妥需要改进?一天晚上,突然想到,是不是将原文中的compagno译成了“同志”或“战友”?因为这个词太常见了,很容易不过脑子译为“同志”。在意大利,法西斯分子之间互称compagno,显然与我们常说的“同志”不能等同,汉语中的战友一词也有很强烈的色彩,翻译时必须慎重考虑。次日起床后只好仔细查找,根据不同的场景,分别改为“同伴”或“同事”。一部小说,一篇散文,一首诗,要十个人翻译会有十种结果,百人翻译百种结果,完全相同绝不可能,总有差别,各有千秋,要成为公认的最好的一个,绝非易事。“事因经过始知难”,这次翻译、修改《鞑靼人沙漠》后,对陆游的这一感叹更有了深刻的体会。有些人觉得,好像写作高于翻译,前者是自己创作,是白纸上写出黑字,是“无中生有”,而翻译则是把别人已经创造出的东西“移”过来,只能算“模仿”,评职称时翻译作品就不被视为成果,只有论文才算数。无中生有的创作确实很难,但是,要表达别人的思想而不是自己思想的翻译工作也不易,甚至难上加难,因为你不能按自己的思路随心所欲地表达,只能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原作者的创造物,有如戴着脚镣跳舞。这首先需要与原作者进行复杂的交流,心有灵犀一点通,然后才能在理解原作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翻译虽然可以称为模仿,但这种模仿必须传神,不是一个词、一个句子照字典的解释移过来即可,而是先把原作“化”为自己的东西,这个过程不是物理的、机械的过程,而是思维转化的复杂过程,不然就会把罗丹的《思想者》“模仿”成一个打瞌睡的家伙,蒙娜丽莎的永恒微笑成为乱飞的媚眼,那就成了失败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