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5/6页)
他吃罢了晚饭,在甲板上待到很晚,可是这样也没有用,因为,他下去回到舱里,还是睡不着。他连这种暂时停止生活的事也做不到了。这实在太不像话了。他开了电灯,打算看书。有一本是史文朋的诗集。他就躺在床上,随手翻着,翻着翻着,他突然看得津津有味了。他看完了那一节,打算继续看下去,跟着又回到原来的这一节。他把书合在胸膛上,思索起来。这就是啦。正是这么回事!奇怪,过去他就从来没有想到过。人生的意义就在这里;他一向飘飘忽忽地朝这方向走着,如今史文朋来指点他,这正是条痛快的出路。他需要安息,而安息正在这里等着他呢。他望望那开着的圆窗。好,正够大。好几个星期来,他第一回觉得高兴了。他总算找到了治疗自己病痛的良方。他拿起书来,慢慢地朗诵那一节:
舍弃了对生命的热恋,
摆脱了恐惧和希望,
我们以简短的献言
感谢冥冥的上苍:
幸喜生命总有尽期;
死去的长眠不复起;
纵使细流常逶迤,
也会平安归海洋。
他又朝那开着的圆窗望望。史文朋提供了解答。生活是要不得的,或者不如说,生活变得要不得了——叫人再忍不下去了。“死去的长眠不复起!”这一行诗打动了他,叫他深深感激。这是宇宙间的无上功德。当生活变得又痛苦又叫人厌倦的时候,死亡就会前来哄你睡去,一睡不醒。他还等些什么呀?走的时候到啦。
他站起身来,把头探出圆窗,低头瞅着拍打在船体上的乳白色的浪花。马利波萨号满载着客货,吃水很深,他用双手吊在窗上,脚就可以垂到水里。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溜进水里。谁也不会听见。一阵浓雾般的浪花直溅上来,打湿了他的脸。他嘴唇上觉得咸,这味儿可真不坏。他想,要不要来篇绝笔之作,可是又一笑置之。来不及啦。他巴不得马上就走呢。
他熄了舱里的灯,免得泄漏自己的秘密,然后把双脚先伸出圆窗。他的肩膀卡住了,他就用力缩回来,把一条胳膊紧垂在身边,再钻出去试试看。轮船一摇一摆,帮了他的忙,他钻了出去,双手吊在窗上。他双脚一碰到海面,就松了手。他掉进了一片乳白色的浪花里。马利波萨号的船舷在他面前倏地溜过,活像一堵黑墙,墙上这儿那儿开着一个个灯光明亮的圆窗。它开得确实很快。他还没有弄清楚,已经掉在船尾后面了,在浪花劈劈啪啪地飞迸的海面上慢慢游着。
一条鲣鱼在他白皙的身子上咬了一口,他出声地笑了。鱼咬掉了他一块肉,这一痛才叫他想起,自己跳海是为了什么。刚才手头忙着有事干,竟叫他忘了原来的目的。马利波萨号上的灯光在远方愈来愈模糊了,他却在这里,满怀信心地游着,好像打算游到一千英里光景以外最近的陆地上去似的。
这是不由自主的求生的本能。他停止了游泳,可是一觉得海水漫到了嘴上,一双手就猛的伸出去,拍着水,使身子直往上升。他想,这就是求生的意志吧,这一想,跟着就是一声冷笑。啊,原来他还有意志哪——是啊,这意志可挺坚强,在最后关头加一把劲,就可以毁了这意志本身,从此不再存在。
他把身子竖直起来。他抬头望望那些静静的星星,一边把肺里的空气一股脑儿吐出来。他用双手双脚飞快地使劲划着,把肩膀和胸膛的上半部伸出在水面上。这是为了使沉下去时可以加一份动力。跟着他就放松了身子,一动不动地沉下去,像一尊白石像,直往海里沉。他有意把海水一大口一大口地吸进去,像人吸麻醉药那样。他一感到窒息,胳膊和大腿就自然而然地拍击着水,使他浮到水面上,又清清楚楚地看见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