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2/5页)
他觉得,他从没见过罗丝像这一天这样美丽,这样脱俗、轻灵,同时却又这样健康。她脸色红润,眼睛一次次地吸引着他的注意——他当初就是在这双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人的不朽性。他近来可把不朽性给忘了,他看的学术著作是跟它背道而驰的;可是在这儿,在罗丝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段没有言词的论据,这可比任何用言词表达的论据都来得强。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一样东西,在它面前,任何辩论都销声匿迹了,因为他在那里看到的正是爱情。他自己的眼睛里也有着爱情;而爱情正是无可辩驳的。这就是他的一往情深的原则。
他们上饭厅吃晚饭以前,他跟她一起待了半个钟头,使他万分欢喜,对生活万分满意。可是,一到饭桌上,辛苦工作一天后无法避免的反应和疲劳就把他控制住了。他觉得眼皮沉重、心情急躁。他想起,正是在这饭桌上,他生平第一次,在他当时以为是高度文明而有修养的气氛里,跟文明人一起吃饭,可是如今他瞧不起这种场合,并且时常感到腻烦了。他又看到了一眼那个好久以前的可怜巴巴的自己,那个自惭形秽的野人,痛苦不安得每个汗毛孔直冒汗,给叫人为难的分门别类的餐具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被那个吃人魔王般的仆人折磨着,妄想一纵身就跳上高山绝顶,过上流社会人士的生活,到末了,才打定主意老老实实地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懂的不装懂,素来不文雅的地方就不装得文雅。
他朝罗丝瞥了一眼,来安安自己的心,活像一个旅客,想到也许船只会失事,一下子惊慌起来,拚命寻找救命圈在哪里。得了,总算有了这点儿成绩——得到了爱情和罗丝。其他的一切全经受不起书本的考验。罗丝和爱情可经受过来了;他给这两者找到了生物学上的认可。爱情是生命的最崇高的表现。造物主对他就像对所有正常的男人那样,花了好大的力气把他造得适宜于恋爱。造物主足足花了一万个世纪——是啊,十万个世纪,一百万个世纪——来干这个工作,而他呢,正是造物主最出色的成绩。造物主使爱情成为他一身最强有力的品质,给他天赋的想象,使爱情的力量加强千百万倍,然后打发他上人间来叫异性刺激、陶醉,来找配偶。他伸手到桌子下,抓住就在身边的罗丝的手,一握之下,一道热流就打了个来回。她对他倏的瞥了一眼,一双眼睛亮闪闪、水汪汪。他浑身上下感到刺激,眼睛也是这一副模样;他不知道,她眼睛里的这种亮闪闪、水汪汪的表情,多半还是看到了他自己眼睛里的表情才激起来的呢。
当地高级法院的勃朗特法官就坐在他的斜对角,摩斯先生的右首。马丁过去见过他好几回,并不喜欢他。他跟罗丝的父亲正在谈工会运动,当地的局势和社会主义,摩斯先生想设法拿社会主义这个论题来把马丁挖苦一番。到末了,勃朗特法官带着温厚、慈祥的怜悯朝这面望着。马丁心里不禁暗暗好笑。
“年轻人哪,你再大一些,就会把它丢掉的,”他用安慰的口气说。“治疗青年的这一类通病,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转过脸去望着摩斯先生。“我认为,在这种情形之下,讨论是没有用的。反而会叫病人愈来愈倔强。”
“一点也不错,”对方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意。“不过对病人偶尔提醒他的病情,也有好处。”
马丁愉快地笑起来,可是笑得有些勉强。白天太长了,工作又太紧张,他这会儿真累得痛苦不堪。
“没问题,你们俩都是出色非凡的医生,”他说,“可是,如果你们肯听一点点病人的意见的话,那听好:你们的诊断糟糕得很。说实话,你们以为在我身上找到的那种病,你们俩自己倒害着呢。我呢,可是免疫的。在你们血管里猖狂的那种半生不熟的社会主义细菌,可没有感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