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他的嘴,要不是这两片富有美感的厚嘴唇在情绪紧张的当儿老是会紧紧地抿起来,锁住了牙关,很可以说是一个小天使的嘴。有时候,它们抿得那么紧,这张嘴看上去又严峻又冷酷,简直像一个苦行者的嘴。那是一个战士的嘴唇,又是一个恋人的。这两片嘴唇能够津津有味地饱尝生活的甜蜜,也能够不去尝这种甜蜜,而来支配生活。他的下巴和牙床也挺坚强,带着一丁点儿坚决的咄咄逼人的样子,使这两片嘴唇能更好地支配生活。力量和美感保持了平衡,产生了一种鼓舞的影响,驱使他去爱健康的美,使他对有益身心的感情起共鸣。在两片嘴唇之间,有副从没得到牙医生照料而且也不需要牙医生照料的牙齿。他看着这副牙齿,心想,它们生得真洁白、坚硬、齐整。可是他一边看,一边开始烦恼起来啦。他脑子的某个角落里藏着这一个模糊的印象:有些人是每天刷牙的。他们是上流社会的人——跟她同阶级的人。她一定也是每天刷牙的。要是她知道了他一辈子没刷过一次牙,她会怎样想呢?他打定主意去买一把牙刷,养成刷牙的习惯。他要马上开始,明天就开始。他不能指望单靠成就来赢得她。他必须把自己来一次全面的改造,连刷牙和戴硬领都在内,尽管浆硬的领圈给他不自由的感觉。

他抬起手来,用拇指球擦擦长着老茧的手心,望着深印在皮肤里的污垢,那是用任何刷子刷也刷不掉的。她的手心可多么不同呀!他一想起来,就乐得心里卜卜跳。真像一瓣玫瑰花,他想;又凉又软,像一朵雪花。他万万想不到一只女人的手竟会软得如此叫人心醉。他发觉自己在想象这只手爱抚起来的美妙味儿,就像干了亏心事似的红起了脸。这个念头对她未免太下流了。就某些方面说起来,这似乎亵渎了她那崇高的神性。她是个苍白、纤弱的天仙,崇高得超脱在肉身之上;虽然如此,他还是尽惦念着她那柔软的手心。他一向摸惯的是女工和劳动妇女们的扎手的老茧。他明知道她们的手为什么粗糙;可是她这只手……它是柔软的,因为她从没用它劳动过。想到一个人不需要劳动就可以活命,想到这桩可怕的事实,她跟他之间的那道鸿沟就猛的张开了大口。他突然看到那种不劳动的贵族。只见这贵族就耸立在他面前的墙上,一个傲慢自大、威风凛凛的黄铜铸就的形象。他自己可一向劳动;仿佛他最早的记忆就是跟劳动分不开的,再说,他一家人全劳动。譬如说葛特露。她那双手,不是给永远干不完的家务弄得又粗又硬,就是为了洗衣裳,给弄得又红又肿,活像煮熟的牛肉。还有他妹妹玛丽安。她上一年夏天在罐头厂里干过,一双纤巧、漂亮的手被切番茄的刀弄得满是伤疤。还有,上一年冬天,她被纸盒厂的切纸机轧掉了两个指尖。他想起他母亲躺在棺材里的光景,她的手掌是僵硬的。他父亲干活一直干到最末了的一口气;他去世时,手上的老茧准有半英寸厚。可是,她的手是柔软的,她母亲的手、她弟弟们的手也一样。这末了的一点叫他吃了一惊;这充分说明了他们的社会地位是多么崇高,说明了伸展在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大。

他带着苦笑,又坐在床上,把皮鞋脱掉。他是个傻瓜;他刚才被一个女人的脸蛋儿,被一个女人的柔软、白皙的手弄得心醉神迷。跟着,他眼前那堵肮脏的粉墙上一下子出现了一幕幻景。他站在一幢凄惨的租房前面。那是晚上,在伦敦的东区,他面前站着玛吉,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工。一年一度老板请客吃饭后,他送她回家来。她就住在这幢凄惨的租房里,这地方真比猪圈还不如。他一边说再会,一边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噘起了嘴唇,等他亲吻,可是他不打算亲她。不知怎么着,他见她怕。跟着,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狂热地握着。他感到她的老茧摩擦着他自己的老茧,于是一阵深沉的怜悯涌上心头。他看着她饥渴的眼睛、营养不足的女儿家的身子,这身子从童年时期匆匆地进入叫人心惊的残酷的成熟时期;于是他伸出胳膊,怀着宽大为怀的心情搂住了她,低下头去亲她的嘴唇。她乐得小声叫嚷起来,这声音在他耳朵里震响着,他感到她像头猫似的偎在自己身上。这可怜的挨着饿的孩子呀!他这会儿还是眼睁睁地望着这幕许久以前所发生的事的幻景。他皮肤起着鸡皮疙瘩,跟那天晚上她偎依着他时一样,他心里呢,怀着怜悯,感到激动。这是一幕阴暗的场面,灰暗而油腻腻的,连落在人行道石板上的毛毛雨也是油腻腻的。接着,一片灿烂的荣光照耀在墙上,于是穿过那一幕幻景,代之而来地闪现着她那张苍白的脸蛋,一头皇冠似的金发,遥远非凡,高不可攀,像一颗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