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衷肠(第2/3页)
“……这样啊。”谢忘之猜测,“她……是生病吗?”
“不是。”李齐慎说,“当时长安城里有时疫,宫里也染了。崔皇后身子一向不好,染病后缠绵病榻,没能起来,我阿耶却趁着这机会,盛宠梁、柳两位美人。”
“我倒是没染上时疫,后来太医署差人来看,说我染的是风寒,吃了几天药就好了。但我阿娘不知道,我记得那几天接连暴雨,我烧得昏昏沉沉,眼睛都睁不开,我阿娘怕我活生生烧死,就冒着大雨,跑去找我阿耶。”
谢忘之沉默一下:“陛下在哪儿?”
“在柳美人殿里。”李齐慎露出点讥诮的笑,旋即恢复正常,指尖漫不经心地在女墙上点了点,“柳美人生性娇蛮,又恃宠而骄,直说我阿娘扰她清净。”
说到这里,他有个微妙的停顿,谢忘之直觉不妙:“然后呢?”
“然后我阿耶为了讨柳美人欢心,下令杖杀。柳美人犹嫌不够,命人把我带到殿前。”李齐慎轻轻地说,“我眼睁睁看着我阿娘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那天的雨真是大啊,血水一直流到我脚下。”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滂沱的雨声。长安城里少有那样的豪雨,大明宫里工匠绞尽脑汁反复计算后修建的水道都不够用,太液池满得要溢出来,地上全是积水,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出层层的涟漪。
柳美人站在殿前,挽着李承儆的手,看着慕容飞雀身下的血一直淌到男孩面前。她拿帕子装模作样地遮着半张脸,柳眉微皱,娇嗔般地向着李承儆抱怨。李承儆就一把搂紧她,半恼半笑地哄她,像是压根没发觉正在被一杖杖击打的人和他曾经共度良宵,而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男孩是他的儿子。
雨幕无终,隔着瓢泼的大雨,慕容飞雀的脸模模糊糊,但她似乎感觉到儿子在,死死咬着牙,一声痛吟都不愿发出来,生怕吓到这个脆弱的孩子。
“我阿娘连墓都没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草原上说人死后就该烧掉,鹰神会带着成群的雄鹰来接魂魄归天,但是吐谷浑已经没有了,那些鹰没有降落的地方。”李齐慎轻轻地说,“崔皇后知道,勉强从病榻上起来,痛斥我阿耶,又派太医来给我治病。但没人在乎我阿娘。”
他顿了顿,“他们说,一个鲜卑女人而已。”
李齐慎忽然想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他一口咬在抓住他的宫人手背上,趁宫人吃痛时向着慕容飞雀跑过去。那会儿他发着高烧,脚步虚浮,又是那么大的雨,跌跌撞撞踩过血水,一下子扑倒在慕容飞雀面前。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或许是感觉到儿子过来,居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抬头,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褪下腕上的金镯,套到他手腕上。
“长生,长生……”她用吐谷浑话喊儿子的小字,吐字模模糊糊,血从她嘴角溢出来,弄得那张本该冷艳的脸一塌糊涂。但她没管,只伸出手,轻轻抚去儿子脸上溅到的雨水。她挣扎着说,“你要、要好好活着……阿娘……不能陪你了。”
李齐慎前七年浑浑噩噩,对“母亲”其实没多大感触,但在那个瞬间,他像是忽然长大,又像是忽然苍老。
……他没有阿娘了。
他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和慕容飞雀说,他想说他新学了一支曲子,想说他先前习的字让许学士夸奖了,想说他跟着来宫里的质子学了回纥话……他也曾想着,要和阿娘一起离开大明宫,去广袤的草原上,见见风吹草低牛羊乍现的风光。
可是来不及了,这个女人在他面前闭上眼睛,死后烧成飞灰,连吐谷浑的鹰神都没法来接她,因为她早已永远失去了故乡。
“……是啊,我阿娘就是个鲜卑女人,吐谷浑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那又如何?她是我阿娘啊。”李齐慎忽然睁开眼睛,说到这里,他终于撑不住了,经年的怨恨爆发出来,痛得他咬牙切齿,“不过出身吐谷浑而已,哪怕她是娼妇、是妓子,她也是人,是我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