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第6/8页)
但那无论如何始终编织不停的阴阳人的脸则颠倒过来。虽然那张脸永远半男半女,但面孔轮廓和前额线条都换到原来的相反位置,尽管脸依然半女半男。然而此一改变使这张不同但仍相似的脸看似组合了原先镜子彼端没有出现的那女性半脸和男性半脸的倒影,有如倒影的倒影,恒久的逆行回归,雌雄同体之人自给自足的完美涅槃。她是提瑞西亚斯,能够投射预言般的映影,不管她选择在镜子哪一端让我看见;而她继续织呀织呀织不停,仿佛在地狱郊区居家安适。
我转身背向镜子,安娜朝我伸出右手或左手,但是,尽管我确信自己正朝她走去,并坚定无比地交替抬动又放下双腿,安娜却离我愈来愈远。侄姨两人一阵吃吃笑,我猜想要走向安娜必须反其道而行,于是稳稳朝后踏,不到一秒钟,她瘦硬日晒的手便抓住了我的手。
她手的碰触让我心充满狂野寂寞。
她以另一只手打开房门。我对那扇门畏惧万分,因为挂着镜子的这房间是我在这未知世界的唯一所知,因此也是唯一安全之处。而此刻对我露出难解微笑的安娜在这世界行动自如,仿佛她便是春分的化身,在此处与彼处间奇异地变换交替,不像她不良于行的姨无法移动;除非那永远静止的状况其实意味她移动的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见,于是迟滞的眼睛便把那速度当做了不动。
但当那扇门打开,在这个世界或任何世界都不曾上过油的平凡无奇铁铰链发出吱嘎声响,我只看见安娜先前带我上楼、现在带我下楼的那道阶梯,纱巾仍蜿蜒延伸到大厅,空气也一如先前阴湿。只有楼梯的线条稍有改变,光线由颠倒的光谱组成。
蛛网像白色火焰形成的结构,相较于我先前上楼时改变如此微小,我只有靠记忆才能察觉那些几何工程全都成为反向。于是我们穿过蜘蛛为我们搭建的虚渺拱门,走到室外,但空气并没有令我困惑的头脑为之一清,因为这空气质地浓实如水,无法穿透,声响或气味也无从传递。要穿透这液态沉默必须使出全力,全神贯注,因为镜子此端的重力不属于地面,而属于空气。了解这世界物理法则的安娜以某种刻意不推动的方式朝我施加否定压力,我便惊异地发现自己仿佛被人从后狠狠推了一把移动起来,沿着小径朝园门而去,两旁花朵自头上的黑色天空滤出无以言传的色彩,那些色彩只能用反转的语言描述,若说出口就永远无法了解。但那些色彩简直独立于植物形体之外,像炽亮光晕随便停留在雨伞般展开的花瓣上,花瓣薄硬一如兔子的肩胛骨,因为这些花全都钙化,毫无生命。这座珊瑚花园里无一植物有所知觉,一切都经历了死亡之海的改变。
黑色天空毫无距离远近的维度,不是笼罩在我们头上,而像是贴在我们身后那栋半毁古屋的平扁线条之后;那屋宛如沉船载有奇特货物,一个女性男子或雄性女人手持棒针在眼睛可见的沉默中编织不停。是的,眼睛可见的沉默:浓密液态的大气并不将声响传达为声响,而是变成蚀刻在其内部的不规则抽象动能,因此进入那陌生树林,那充满恶意和无可稍减的黑暗的矿物国度后,听黑鸫鸣叫就等于看某个点在一块潮解玻璃中移动。我看见这些声响,因为我眼睛接收的光线已不同于镜子彼端照在我心跳胸口上的光,尽管如今安娜将我移动穿过横向重力的这片树林正是我初听见她歌声的地方。此时此刻我无法告诉你——因为这个世界里没有语言能形容——那座对反树林和甜美的六月白日多么奇怪,两者都有系统地否定了本身的另一面。
安娜必定仍以某种反转的方式持枪威胁着我,因为是她的推力让我移动,我们继续前进一如来时——但现在安娜走在我前面,枪托抵着空无,而她那只魔宠这回打前锋,颜色雪白,睾丸也不见踪影。在镜子此端,公狗都是母狗,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