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是两回事吗?(第2/2页)
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
——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王安石《北山》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李贺《将进酒》
心在青云故人处,身行红雨乱花间。
——黄庭坚《道中寄景珍兼简庾元镇》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李白《秋浦歌》
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
——杜甫《伤春》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陈与义《伤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李商隐《无题》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黄仲则《绮怀》
然而婉娈房闼之内,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与。
——陆机《吊魏武帝文》
婉娈倚门之笑,绸缪鼓瑟之娱,谅非得已。
——汪中《经旧苑吊马守真文》
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相逢握手一大笑,白发苍颜略相似。
——苏轼《送沈逵赴广南》
崎岖九死复相见,惊看各扪头颅在。
——陈三立《与纯常相见之明日,遂偕寻莫愁湖,至则楼馆荡没巨浸中,仅存败屋数椽而已,怅然有作》
以上都是很成功的推陈出新,可见讲究来历非但不会自缚手脚,而且往往能够突过前人。像上面所举陈三立的诗例,他并非简单袭用苏诗的语词,而是把几句苏诗的表意浓缩为两句,几乎不露痕迹,即便未读过苏诗,也不妨碍对陈诗的理解,但若知道苏诗,则能对陈诗咂出更厚的味道来。
宋人心气极高,仍强调作诗有来历,自有其深意。“有来历”三字的背后,是熟读前贤典籍,然后对典事、表意、句式,别出心裁地进行运用。诗文讲究来历,并非纯粹向古人顶礼膜拜,而是延续文明的一种方式。失掉熟读古人书这一过程,“为往圣继绝学”只是一句空言。
唐诗重神思,所以放肆;宋诗重来历,是以深远。才气出神思,但才气这种东西,最容易枯竭,因此总是恣肆才气,终不能行远。而“有来历”的做法,则如李德裕所言:“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这条路,将有取之不尽的资源,充满生机。
浅人对宋诗重来历这一主张嗤之以鼻,不知正因为宋人绝顶聪明而能以卑愚自处,才有了可以媲美唐贤的宋诗。清诗能与唐宋鼎足而三,晚清同光诸家功莫大焉。而同光诸家兼采唐宋,法度井然,也极重来历。
由此可见,新与旧不是截然分开的两回事,而是紧密一体、具有同等生命力的内容。要出新,必不能无视旧。至于那些自恃才气、自我作古的“天外飞仙派”,他们的作品命运,往往是前仆后继地成为“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史记·孔子世家》)这句话的坚实注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