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未必上乘,上乘未必有名(第2/3页)
唐宋诗指的是两种艺术风格,两者并不仅以时代为划分界线。宋诗胜在筋骨,唐诗优于风华。宋诗的源头可溯至杜甫、韩愈。宋人将杜甫与唐人对举,叶适《徐斯远文集序》说:“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黜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章焉。”
叶适所谓的唐人之学,是英俊飘逸的诗风,与杜甫的沉郁顿挫相对。在唐代,诗名高者都具有英俊飘逸的特征,如王维、王昌龄、李白、白居易、刘禹锡、杜牧,不一而足。相比这些人,作品风格沉郁的杜甫、深婉的李商隐,则显得“举眼风光长寂寞”。
到了宋代,人的价值观发生了改变,杜甫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崇。王安石学杜,开宋代瘦劲雄直的诗风,其后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翕然宗杜,各有所得而成名。
要而言之,唐诗是春华,宋诗是秋实;唐诗如少年,宋诗如中年。
自宋以后,一直以来都存在着唐宋诗孰优孰劣的争议。明代尊唐抑宋,降及清代,宋诗重光,尤其是到了晚清民国,执诗坛牛耳的同光体诸家,莫不深受宋人沾溉。
钱锺书先生的小说《围城》里有这样一个片段: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斜川)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用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杜甫),王广陵(王令)——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梅尧臣)。二谷:李昌谷(李贺),黄山谷(黄庭坚)。四山:李义山(李商隐),王半山(王安石),陈后山(陈师道),元遗山(元好问)。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陈三立)。”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
董斜川“陵谷山原”这个说法的合理性,固是没有必要去深究的,因为若要论及唐以后水平高的诗人,还可加上一个方虚谷,即宋末元初的方回。但董斜川论诗推举陈三立、尊仰宋人,却是晚清民国推尊宋诗这一风气在小说里的投射。
唐宋诗不是非彼即此的两体,它们互相因依,人各依性情去涵咏即可,遇诗必分唐界宋,尊此黜彼,都很无谓。但不可不注意的是,明代尊唐抑宋,但明朝之诗与唐宋相比,几无足道,而晚清兼尊唐宋,却缔造了诗国最后的灿烂光辉。
高步瀛先生(1873-1940),河北霸县(今霸州市)人,受学于桐城大家吴汝纶,深于文章义法,其作《唐宋诗举要》着眼于骨力坚苍之作,这是诗的深切重大之处,高先生可谓直探诗之深曲。在选录的作品中,他给出了大量的考证和注解,点出作品的布局,此外还钞引了沈德潜、姚鼐、方东树、吴汝纶等名家的评语,这一部分尤具价值。
如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高先生钞引了方东树的评语:“前四句景,后四句情。一二碎,三四整,变化笔法,五六接递开合兼叙点,一气喷薄而出。收不觉为对句,换笔换意,一定章法也。而笔势雄骏奔放,若天马之不可羁,则他人不及。”(《昭昧詹言》卷十七)
这种高简的评点鞭辟入里,胜过今人不知多少篇鉴赏文章。至于点出“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是对仗,看似简单,却只有懂得作诗之人才能道出。
又如在刘长卿《经漂母墓》一诗的题注里,高先生钞引了《史记》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的记载,其后附注漂母墓所在地的古今异称。在注诗时,他尽量每句都点明来历,例如钞出《史记·范雎列传》“一饭之恩必偿”的记载,作为“昔贤怀一饭”的出处。诗末钞引了方回“意深不露”之评,并附上高先生自评:“大家咏古诗不屑屑于隶事,观此可见。”点出作意作法,起一语牖启读者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