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页)

“我知道那是谁,”他浑身战栗地低声说,“我知道……”

他还是鼓足勇气,倏地把身子转过来,想在她消失之前看到她……身后没有一个人!

东方的天空变成紫樱桃色。麦穗已经熟透。没有一丝风,麦秆沉重地垂着头,等待着收割的镰刀。原野上寂无一物,没有人,也没有别的生物。只有在他身背后,在拿撒勒城,才存在着一片生机。从这幢、那幢房子的烟囱里已经冒出炊烟。妇女们都起床了。

他感到心安一些。最好别耽搁时间了,他想。我要尽快跑到前边那座小山后面,把她甩掉。他果真跑起来。

在山的另一边麦子已经长得同人一般高了。麦子最早正是来自这块加利利平原的,葡萄也是,至今野葡萄秧仍然攀缠在这里的山坡上。远处,有人吱吱嘎嘎地赶着一辆牛车。驴子打着滚儿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空中打响鼻儿,接着又竖起尾巴叫起来。他听见了人们说笑的声音。新磨的镰刀闪着光;第一批割麦的人已经开始干活儿了。太阳看见劳动的人群,扑到他们可爱的胳臂、脖颈和小腿上。

这些人看见马利亚的儿子在远处奔跑,便哄然大笑起来。

“喂,你在追谁呢?”他们喊着问他。“要不就是别人在追你?谁追你呢?”

等他走到更近的地方,他们看清他是谁了。他们不再说闲话,相互聚拢到一起。

“是做十字架的木匠。”人们咕噜着。“该死的。昨天我看见他把人钉死……”

“看看他戴着的那块带血的头巾!”

“这是他帮忙把别人钉上十字架拿到的报酬。让那无辜的人的血也落到他头上吧!”

这些人匆匆忙忙地继续干活,笑声在他们喉咙里凝结,他们不再说笑了。

马利亚的儿子从他们身旁跑过去,把这些人抛在后面。他穿过几块麦田,来到覆盖着小山缓坡的葡萄园。他看到一棵无花果树,开始放慢脚步。他想采一片无花果的叶子,闻一下。他非常喜欢无花果树叶的气味,那气味总使他想到一个人的腋窝。小时候他总是闭着眼,深深吸着树叶的香味,觉得自己仍然紧趴在母亲的胸脯上,正在吮奶……但是他刚刚站住脚,准备伸手摘树叶时,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两只脚,那两只一直跟在他背后奔跑的脚突然也停住了。他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一只胳臂仍然伸在半空。他转过头来:杳无人影;只有上帝,没有任何别的人。土壤是湿润的,露水从树叶上滴落;树洞里有一只蝴蝶正挣扎着张开被露珠打湿的翅膀,想要飞走。

我要呼喊,他下决心对自己说。我要大声叫啸寻找解脱。

过去每当日中时分,他或者一个人徜徉在大山中间或者独自徘徊在荒原上,心里总是为一种汹涌的感情震撼着。但那究竟是什么感情呢?是快乐?是痛苦?还是比所有这些感情更为强烈的恐惧?他总是觉得上帝从四面八方把他环绕住,这时他就要狂喊一声,仿佛凭那喊声他就可以挣脱出上帝羁绊似的。有时他像雄鸡一样高啼,有时像饥饿的豺狼一样号叫,有时像小狗被鞭打一样地悲号。但这一次,当他张开嘴正预备叫喊的时候,他看到那只正挣扎着想展开翅膀的小蝴蝶。他探着身子,轻轻把它捏起来,放在一棵无花果树的高离地面的树叶上。阳光正照着那片叶子。

“我的小姐妹,我的小姐妹。”他充满怜爱地看着它,喃喃地说。

他把蝴蝶留在身后叫阳光去温暖它,拔脚继续往前走。但立刻那两只赤脚踏在潮湿土地上的噗噗声又传到他耳朵里来了,而且那声响离他好像只有几步远了。一开始,当他刚离开拿撒勒城时,那脚步声非常轻,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但一点一点地,那双脚有了勇气,离他越来越近。很快它就要赶上我了,马利亚的儿子想,不由打了个寒战。“主啊,”他喃喃地说,“请你让我快快走到那寺院去吧!在她把我抓到之前就叫我走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