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暴力孤独(3)(第2/4页)

夏曼.蓝波女对我说,他现在叫作夏曼.蓝波安,可是很难写在身分证上,因為格子不够长。强势是一种暴力,儘管达悟族人数那麼少,少数要服从多数,所以让他们放弃他们所拥有的特质亦不為过。如果有一天这个族群发展出一个巨大的暴力,是不是也能这样对我们?

我在一本小说集《新传说》裡,写了一个发生在台湾的真实故事,关於一个阿里山邹族的小孩子汤英生(这当然也是汉族的名字),他离开他的族群,下山到台北一家洗衣店打工。后来他要赶回家参加族裡的丰年祭,老闆不答应,扣着他的身分证不给,两个人发生衝突,最后他杀了老闆和他的孩子。表面上这是末满十九岁男孩汤英生的暴力事件,可是当时有很多作家连署,希望把这件事作為一个族群的议题进行讨论,因為族群有仇恨,因為邹族人一直在读吴凤的故事。

吴凤接触的原住民就是邹族,那个出草后来被感动到痛哭流涕的族群。但歷史证明,吴凤是汉族编造出来,推行王化政策的人物,歷史上没有吴凤这个人,可是这个故事却还是在流传。出草是一种暴力,但编造吴凤的故事何尝不是?我认识的一些邹族朋友说,每次他们在嘉义上课,读到这个故事时,就会故意缺席不要上课,因為他们

就是割下吴凤头的人,嘉义到处都是吴凤的塑像。我的意思是,暴力有两种:一种是一看即知的暴力,另一种是看不出来的暴力。出草、汤英生杀人是属於前者,而吴凤的故事、法律的死刑则是后者。

强势与弱势文化

经由教育、文化、媒体,不断去压抑另外一个人或一个族群,就是暴力。在美国,印地安人的保护区,也是一种暴力。小时候我很喜欢看西部片,看着懦弱的警长和很厉害的抢匪杀来杀去,当然满足暴力的癮。可是这裡面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情节,就是一定会有一个娇弱的白女人,突然被红番抢走了,红番抢人当然是一种暴力。於是,白人追追追,然后用蒙太奇的手法,用交错的镜头,让白人在女人快被红番强姦的那一刻及时出现,把红番杀了,女人获救。在我们的意识形态中,这些原住民跟红番是应该死的,我们满足了暴力的合法化。

你把所有暴力影片连结在一起的时候,会隐约感觉到这是在教育我们,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所谓强势和弱势文化之间的某一种关联。

如果我是印地安人,我怎麼去看待原本是祖先居住的土地,而今变成白种人行使优越感的地方,而它即使被保护,也是像在动物园裡的动物那样地屈辱--原本应该在山野裡奔跑的豹,而今被栅栏围住,所有野性的东西都无法发展。这裡面牵涉到的暴力本质是对生命的征服,在文明世界裡面变成荒谬了,就像最后一匹被列為环保动物

的狼,对着大地哭嚎的那种荒凉性,最后丧失的是人类高贵的品质,接着反暴力的形态一起消失了。

当你读完贾平凹的《怀念狼》的时候,那匹走向旷野的孤独的狼,就是人类最后的高贵品质,那种不被环保、不被豢养、不被驯服的孤独--狼驯服了就是狗,都变成狗以后,只有宠物,自我的征服性和自我的挑战性不存在生命裡面。

妇人明月的手指

在我书写短篇小说集《因為孤独的缘故》中的〈妇人明月的手指〉时,其实是台湾发生最多暴力事件的时候。我写一个女人去银行领了六十八万元,在钱被抢走以后,她想要把钱抢回来的反应。在那一剎那,她那被豢养的中產阶级个性裡面属於狼的东西跑出来了,所以她紧紧抓着钱不放。那个抢钱的歹徒原本没想到要动刀,将钱抢走就抢走了,可是当她的狼的个性出来的时候,对方狼的个性也会出来--暴力是相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