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情慾孤独(7)(第2/3页)

你或许也有这样的经验,和朋友聊天失神时,你看到朋友嘴巴一直动,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又不会影响你继续对话。

我想,人有一部分是人,一部分可能是鸚鵡,一部分的语言是有思维、有内容的,另一部分的语言则只是发音。我记得日本小津安二郎有一部电影,是说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妇,妻子已经习惯先生发出一个声音后,她就会「海」跑过去,帮他拿个什麼东西。其中一幕是妻子老是觉得听到丈夫在发出那个声音,她一如往常「海」的答应跑去,但丈夫说:「我没有叫你。」一次、两次,在第叁次时,丈夫觉得他好像该让妻子做点什麼了,所以在妻子出现时,对她说:「帮我拿个袜子吧。」所有的观眾都看到,丈夫没有发出那个声音,但是妻子却一直觉得丈夫在叫唤,或者她终其一生就是在等着丈夫的叫唤。

至今,我仍觉得这一幕非常动人。它其实不是语言,而是关系,我们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都有一段关系,卡繆在《异乡人》裡也写到,他在巴黎街头观察带宠物出门的人,他发现怎麼每一隻宠物都跟主人那麼像!这也是一段关系。

意识到身体的存在

我在〈热死鸚鵡〉这篇小说裡,就用了鸚鵡作為一种符号,去代表医学院学生某种无法紓解的情慾。他去度假、晒太陽回来,躺在床上抚摸自己的身体,想像手指是老师手上的解剖刀,划过他年轻的二十岁的身体,骨骼、腰部、乳房……这绝对是情慾,但是纠结着他在解剖学裡学到的冷静,也纠结着他自己无法抑制的热情。他感觉到在精緻的肋骨包皮围着一个如灯笼结构的体腔,裡面有心臟的跳动,牵动血液的循环,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肺的呼吸、胃的蠕动,他在解剖自

己,也在宣洩情慾,所以最后他射精了。

我在十六岁时读《红楼梦》,看到宝玉的遗精,吓了一大跳,但这就是一个认知身体的过程,也许在好多好多年后才会爆发。情慾孤独也可以说就是认知身体吧!在认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沾带着两种情绪,一个是绝对的客观和冷静,一个是不可解的与身体的纠缠。从死亡意识裡出来的身体,是一个肉体、躯壳,而死亡就是和身体告别。人要和身体告别很艰难,一来可能是因為长期使用產生的感情,一来也表示人们意识到「原来我的身体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平常我们都只是在运用身体,却没有意识到它真正的存在。

我认為,真正的情慾就是彻底了解自己的身体,包皮括所有的部位,从外表看得到的到内臟器官,甚至分泌物,但不能先有结论。

或许有些人在〈热死鸚鵡〉这篇小说裡,读到了耸动的师生恋,有的人则是好奇鸚鵡死前说的叁个字——当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读出书中以罗马拼音留下的谜,那叁个字就是「后现代」,调侃当时各界把「后现代」当作口头禪的现象,没有特别的意涵。新书发表时,大家对那叁个字都很感兴趣,我自己倒是没有做什麼回应,我期望把这本书作為与孤独者的对话,因為我蛮珍惜这种孤独感,所以也没有多谈。

孤独并非寂寞

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这个「独」,李白也用过,在〈月下独酌〉裡,他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叁人。」这是一种很自豪的孤独,他不需要有人陪他喝酒,唯有孤独才是圆满的。又好比你面对汪洋大海或是登山到了顶峰,会產生一种「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感觉,没有任何事情会打扰,那是一种很圆满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