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这时我旁边的人也明白对手是王一生,连说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丧。我说:你妹妹来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里人说说话儿,倒拉着我下棋!王一生看着我说: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你家父母大约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着手说:哪儿来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耐烦,说: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对我说:那你这两年靠什么活着?我说:混一天算一天。王一生就看定了我问:怎么混?我不答。

呆了一会儿,王一生叹一声,说: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不管怎么说,你父母在时,你家日子还好过。我不服气,说:你父母在,当然要说风凉话。我的同学见话不投机,就岔开说:呆子,这里没有你的对手,走,和我们打牌去吧。呆子笑一笑,说:牌算什么,瞌睡着也能赢你们。我旁边儿的人说: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发觉我和王一生之间,既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问。他总是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两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诉他,可他又特别在一些细节上详细地打听,主要是关于吃。例如讲到有一次我一天没有吃到东西,他就问:一点儿都没吃到吗?我说:一点儿也没有。他又问:那你后来吃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我说:后来碰到一个同学,他要用书包装很多东西,就把书包翻倒过来腾干净,里面有一个干馒头,掉在地上就碎了。我一边儿和他说话,一边儿就把这些碎馒头吃下去。不过,说老实话,干烧饼比干馒头解饱得多,而且顶时候儿。他同意我关于干烧饼的见解,可马上又问:我是说,你吃到这个干馒头的时候是几点?过了当天夜里十二点吗?我说:噢,不。是晚上十点吧。他又问:那第二天你吃了什么?我有点儿不耐烦。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我说:当天晚上我睡在那个同学家。第二天早上,同学买了两个油饼,我吃了一个。上午我随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儿吃,可另一个同学来了,知道我没什么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当然吃得还可以。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清楚?他笑了,说: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一天没吃东西。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来,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我说:你恐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你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是什么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他仍然不看我,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