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第3/4页)
我见到过唯一一件自然死亡事例除了并不严重的失血之外,是死于大流感[176]的。得了这病就浑身黏液湿淋淋,憋住气,要知道这种病人是怎么死的:临终纵有一身力气,还是变成个小孩子,人去了,被单却像小孩尿布那样湿透,一大片黄浊的黏液瀑布似的流着,淌着。所以如今我倒要看看哪位自诩的人道主义者[177]的死亡情况,因为一个像芒戈·派克那样百折不挠的旅行家,或我,就是靠眼看这种文学流派的成员真正死亡,观察他们体面下场而活着,而且还要活下去看看。我作为一个博物学家,在沉思中不由想到虽然讲究体统是一件大好事,可是如果人类继续繁衍下去的话,必然有些事是不成体统的,因为传宗接代的姿势就是不成体统的,大大不成体统的,我不由又想到这些人也许是,或曾经是:不失体统同居生下的子女。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出世,我倒希望看到一小撮人的结局,思索一下寄生虫如何解决那个长期保留的不育问题;因为他们奇特的小册子已荡然无存,他们的一切肉欲都成为次要问题。
虽然,在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中涉及这些自封的公民也许是正当的,尽管在本著作发表的时候这种封号可能一文不值,然而,这对你在大热天下所看见的原来的嘴巴上有半品脱蛆虫在忙着的其他死者是不公正的,他们年纪轻轻就死去并非自愿,他们也不办杂志,其中许多人无疑连一篇评论文章也从来没看过。死者也并非老是碰到大热天,多半时间是碰到下雨,他们躺在雨水里,雨水就把他们冲洗干净了,雨水还在他们入土的时候把泥土化软,有时还接连不断下着,把泥土变成泥浆,把尸体冲洗出来,你只得把尸体再埋葬下去。冬天在山里,你就得把尸体放在雪地里,等到开春积雪化掉,再得由别人来掩埋。这些死者在山里的坟地是很美的,山地战争是所有战争中最美的,其中一回,在一个叫波科尔的地方,他们埋葬了一个头部给放冷枪的打穿的将军。那些撰写书名叫《将军死于病床上》的作家错了,因为这位将军就死在高踞山上的雪地战壕里,戴着一顶登山帽,帽上插着一支鹰翎,正面的弹孔小得插不进小手指;后面的弹孔却大得塞得进拳头,如果拳头小,你想要塞的话准塞得进,雪地里有好多血。他是个极好的将军,在卡波雷托战役[178]中指挥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军团的冯贝尔将军就是这么一位好将军,他是乘坐在参谋的汽车里,身先士卒,开进乌迪内[179]市时,遭意大利后卫部队打死的,如果我们要对这类事情讲究什么精确性的话,那么所有这类书应改名为《将军通常死于病床上》。
有时在山里,设在靠山那边挨不到炮轰的包扎站外面的死者,身上也下到了雪。他们都给抬到在地面封冻前就在山坡上挖好的洞里。就是在这洞里,有个人的脑袋破得像摔得粉碎的花盆,虽然脑袋由薄膜裹在一起,外面还精心扎着现已浸湿发硬的绷带,但脑组织给里面一块碎钢片破坏了,他躺了一天一夜,又躺了一天。担架手请医生进去看看他。他们每回去都看见他,甚至没朝他看都听到他在呼吸。医生的眼睛通红,眼皮肿胀,给催泪瓦斯熏得几乎睁不开来。他看了那人两回,一回在大白天里,一回用手电筒照。我意思是说,用手电筒照一遍也会给戈雅留下一个深刻印象,医生第二回看他才相信担架手说他还活着这话。
“你们要我拿这怎么办?”他问。
他们提不出什么办法。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要求把他抬出去跟重伤员安顿在一起。
“不。不。不!”正忙着的医生说,“怎么啦?你们怕他?”
“我们不愿意听到他跟死者留在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