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有关死者的博物学论著(第2/4页)

记得我们重返米兰的途中,我们有一两个人在讨论这场事故,一致同意事故性质不现实,而且事实上竟没有人受伤,的确大大减少了这场灾难的恐怖性,要不这种恐怖可能会大得多呢。再说事实上事故来得如此直接,因此死者搬运和处理起来还丝毫不感到不舒服,使之与平时战场上的经历大相径庭。车子开过风景优美的伦巴第[175]郊区,虽然一路尘土飞扬,倒也赏心悦目,这也是对我们执行这项煞风景的任务的一个补偿吧。在归途中,我们交换看法时,一致认为这场突然发生的大火正好在我们赶到前迅速得到控制,没有波及看上去堆积如山的未爆炸的军火,确实是一大幸事。我们还一致认为四处收集残骸是件奇特的差使,按说人体理该顺着解剖学的原理炸得一块一块,谁知在一颗烈性炸药炮弹的爆炸下,反而随着弹片任意四分五裂。

为了达到观察的精确性,一个博物学家不妨把观察局限于一段有限的阶段,我将首先把1918年6月,奥地利进攻意大利以后作为一个阶段。在此阶段,死亡人数极大,意方被迫撤退,后来又大举进攻以收复失地,这一来战后局面仍如战前,只是死者变了样而已。死者没埋葬前,每天都多少有些变样。白种人肤色的变化是从白变成黄,再变成黄绿,最后变成黑色。如果在暑热下搁置过久,尸体就会变得类似煤焦油色,尤其是皮开肉绽的部分,而且真有明显的煤焦油似的虹彩。尸体一天比一天胀大,有时胀得太大了,军服也包不住,胀鼓鼓的像是要绷裂开似的。个别人的腰围会胀到难以置信的程度,脸部胀得皮肤绷紧,圆滚滚的像气球。除了尸体逐渐胀胖之外,令人吃惊的是死者周围散布的纸片之多。埋葬前,尸体最终的姿势全看军服上口袋的位置而定。在奥地利军队里,那些口袋是开在马裤后面的,过了短短一阵子,死者都必然脸朝下躺着,臀部两个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口袋里装的那些纸片就全都散布在草地上了。暑热,苍蝇,草地上尸体所呈姿势,四散的纸片之多,这些都是留下的深刻印象。大热天战场上的气味是回想不起来的。你能记得有过这么一股气味,可是从此你没碰到什么事能叫你再想起这股气味来。不像一个团队的气味,你在乘坐有轨电车时会突然闻到,你会看看对面,看见把这股气味带给你的那人。不过另外那股气味就像当初你在恋爱中的味儿一样完全消失了;你只记得发生的事情,可是回想不起那股兴奋感。

不知道那个百折不挠的芒戈·派克在大热天的战场上会看到什么恢复信心的景象。六月底,七月里,麦子里总有罂粟花,还有叶茂的桑葚树,太阳透过重重树叶屏障,照在枪杆子上,就看得见上面冒着热气;芥子毒气弹炸出的弹坑边缘变成晶黄色,一般破房子都比挨过炮轰的房子要好看些,可是旅行的人很少会舒畅地呼吸一下那个初夏的空气,有过芒戈·派克从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造人这方面产生的那种想法。

你在死者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打得真够惨的,竟死得像畜生。有的受了点轻伤,这点伤连兔子受了都不会送命。他们受了点轻伤就像兔子有时中了三四粒似乎连皮肤都擦不破的霰弹微粒那样送了命。另外一些人像猫那样死去;脑袋开了花,脑子里有铁片,还活活躺了两天,像脑子里挨了颗枪子的猫一样,蜷缩在煤箱里,等到你割下它们的脑袋后才死。也许那时猫还死不了,据说猫有九条命呢,我也说不清,不过大多数人死得像畜生一般,不像人。我从来没看见过一件所谓自然死亡的事例,所以我就把这归罪于战争,正如那个百折不挠的旅行家芒戈·派克一样,知道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事例,而且总是少了点其他什么,后来我总算看到了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