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曲 原谅(第2/11页)

"我昨晚梦见回家了。"舒曼跟耿墨池说。

当时是在落日山庄的院子里,舒曼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膝上搭着毛毯,耿墨池坐在旁边跟她讲他在西雅图的趣事。院子里有株巨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的小扇子,仿佛整个院子都铺着金黄色的地毯,舒曼就在那一地金黄中央,和耿墨池说笑逗趣,看着日头渐渐西沉。

没错,舒曼躲到了湖南,在耿墨池的安排下住在落日山庄。耿墨池年初做了心脏移植手术,一直在山庄静养,女友白考儿诞下的麟儿,已经满百日了,一周前刚送去湘北的父母家。因为耿墨池需要清静,孩子整天哭闹,考儿怕影响他休息就暂时回娘家住一阵,等他身体状况稳定了再带着孩子回来。山庄里有专门从长沙湘雅医院请来的医护人员,随时观察耿墨池的身体情况,耿墨池倒还好,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倒是舒曼状况很不稳定,身体非常虚弱,耿墨池再三问她要不要去住院,她始终不答应,说不喜欢医院里的气味,山庄地处长沙郊外,青山绿水很适合调养。

舒曼不敢告诉他实情。一个字儿都不敢透露,否则耿墨池肯定会通知她的家人,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已经七个多月了,胎儿越大,她心脏的负荷就越重,常觉呼吸困难,她真怕一口气没接上来,她就去了。不,不,无论如何要撑到孩子出生,那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给他的一个最弥足珍贵的纪念!

她欠他那么多,十几年的深情,她没什么可以还,替他生下这个孩子吧,她心里也会好受点。她不是不怕死,相反,她很怕很怕,每天早上醒来总要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然后本能地摸摸肚子,看小家伙是不是还在动。只要一会儿察觉不到动静,她就会很紧张,问医生孩子怎么不动了,医生笑着说,大人要睡觉,胎儿也要睡的,不可能一天到晚在肚子里手舞足蹈。她这才稍稍放下心……

耿墨池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她,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问她:"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别硬撑,自己的身体要紧,孩子嘛……"

"没事,我感觉挺好的。"舒曼摸着自己的脸,笑道,"是不是觉得我的脸色很苍白?那是因为我整天待在屋子里没有晒太阳的缘故吧,捂了几个月,不白才怪。"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Sam你在这里呢?"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一言难尽,说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得把他生下来。"每每被问到这个问题,舒曼总是闪烁其词。

耿墨池端着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刚剃过须,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他看着舒曼,意味深长地说:"好好珍惜,男女相处,只要不是原则上的矛盾,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感情是经不起伤害的。"舒曼"嗯"了声,神情恍惚地看着耿墨池,男人剃过须后下巴仍会留着隐约的青根,一个晚上又会冒出胡楂。杜长风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来,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痒。她走了有多久,四个多月了吧,谁给他刮胡须?老梁?还是疯人院专门给病人刮脸的师傅?

"你怎么了?"耿墨池发觉她神思不对。

而此时的天际布满光彩流离的晚霞,仿佛正月里的烟火,无声地漾开在半空里,炫目得令人无法直视。暮色渐渐渗起黑,远处有归巢的鸟,唧的一声,掠过被霞光染成暗红的树梢,扎进了树林深处。

起风了,更多的金色叶子自头顶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想起来了,原来桃李街自家的后院里,也有这样一株苍老繁茂的银杏树,树干要四个人才能勉强围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欢在树下乘凉,一边吃着阿姨冰的甜瓜一边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书皮都翻烂了,就觉得她应该就是白流苏,那她的范柳原又在哪里呢?少女时期的懵懵懂懂,现在想来,比童话里的王子公主还幼稚。然后到了深秋,金灿灿的叶子缓缓飘落,她手上也许换了别的书,也许还是那本《倾城之恋》,看书的时候,总有小叶子飘落在书页上,她总喜欢捡起那些小叶子,夹在书里做成标本。那个时候,真是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仿佛人生的疾苦永远不会靠近自己,书里的悲欢离合也跟自己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