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牌友(第3/5页)

这个下午虽没有上一个的热闹高兴,却是有些令人感动的。张妈买回的小笼包子还烫着嘴,汤水也饱满。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从头来起。一晃眼一下午又过去了。严家师母说:如今天短了,刚开始就结束,干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就来,中午在这里吃饭,我让张妈烧个八珍鸭,是张妈的拿手菜,过年才烧的。毛毛娘舅说:还是几年前,母亲在表姐这里吃过,回去就让烧饭的李大过来学,虽是正传,也不如真经啊!严家师母说:是啊,说起来已有四五年了,那时亲戚走动得还勤,现在都疏远下来,难得见一面,前天你来,我倒吓一跳,忽然间冒出个大人了。又转向王琦瑶说:你不知道他小时的样子,西装短裤,白色的长筒袜,梳着分头,像个小伴童,婚礼上专门牵新娘的礼服的。毛毛娘舅说:难道长大就讨嫌了?严家师母不由得神情黯淡了一下,说:人是不讨嫌,只是这一身衣服,左看右看不入眼。毛毛娘舅穿的是一身蓝咔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得锃亮;头发是学生头,稍长些,梳向一边,露出白净的额头。那考究是不露声色的,还是急流勇退的摩登。王琦瑶去想他穿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严家师母感慨了一会儿,三个人便散了。

再一日来,天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的,都添了衣服。午饭时,临时又添了一个暖锅,炭火烧旺了,汤始终滚着,菠菜碧绿,粉丝雪白。偶尔地,飞出几点火星,劈劈啪啪地响几声。半遮了窗户,开一盏罩子灯,真有说不出的暖和亲近。这是将里里外外的温馨都收拾在这一处,这一刻;是从长逝不回头中揽住的这一情,这一景;是你安慰我,我安慰你。窗户上的雨点声,是在说着天气的心里话,暖锅里的滚汤说的是炭火的心里话,墨绿的窗幔里,粉红的灯下,不出声都是知心话。王琦瑶吃鱼吃出一根仙人刺,用筷子搛着,往下一抛,仙人刺竟站住了,严家师母便问许了什么心愿,王琦瑶笑而不答。严家师母再追问,就说没有心愿。严家师母不信,毛毛娘舅也不信。王琦瑶说:不相信就不相信,反正是没有。严家师母就说:你瞒我,还能瞒他,毛毛娘舅可是会算命的。毛毛娘舅说,我不仅会算命,还会测字,不信就给一个字。王琦瑶不给,严家师母说,我帮她给。四周看看,看到窗外正下雨的天,随口说:就给个天字吧!毛毛娘舅用筷子蘸了汤,在桌上写个“天”,然后把那两横中的人字头向上一推,说:有了,王小姐命有贵夫。严家师母拍起手来,王琦瑶说:这字是严家师母给的字,贵夫也是她的贵夫,要我给,我偏给个“地”字。毛毛娘舅说:“地”字就“地”字。也用筷头蘸了汁水写了个“地”,然后从中一分,在“也”字左边加个“人”字旁,说:是个“他”,也是个贵夫。王琦瑶用筷头点着“地”字的那一边说:你看,这不是入土了吗?本是顺嘴而出的话,心里却别地一跳,脸上的笑也勉强了。那两人也觉不吉祥,又见王琦瑶神色有异,便不敢再说下去。严家师母起身喊来张妈给暖锅添水加炭,毛毛娘舅趁机恭维张妈的八珍鸭,换过话题。等那暖锅再次滚起,火星四溅,王琦瑶才慢慢恢复过来。

喝了一会儿汤,王琦瑶缓缓地说:这世上要说心愿,真不知有多少,苏州有个庙,庙里有个水池,丢一个铜板发一个心愿,据我外婆说,庙里的和尚全是吃这池底的铜板,可见心愿有多少,可是,如愿的又有几个呢?这话题本已经避过不谈,不料王琦瑶反倒又提起了,他们两个不知该接不该接,怔着。暖锅里的汤又干了一些,突突地,想滚又滚不起来的样子。王琦瑶笑了一下,是笑自己的没趣,再接着喝汤。窗上的天又暗了一成,压低了声似的,好叫人吐露心曲。停了一会儿,毛毛娘舅说起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叫做“吹牛皮”。“吹牛皮”的打法是:出牌的人将牌覆在桌上,然后报牌,报的牌可能是假也可能是真,倘若同意他是真,那么便过去,有不同意的就翻牌,翻出是真,翻牌的吃进,翻出是假,出牌的吃进,翻牌的则可出牌。毛毛娘舅说:这牌虽然是叫“吹牛皮”,可往往却是不吹牛皮的人赢。王琦瑶和严家师母都看着他,不知其中是什么道理。毛毛娘舅继续说:不吹牛皮的人也许牌要脱手得慢一些,杂牌零牌只能一张一张地出去,但只要他不吹牛皮,这牌总是在出,而不会吃进,对了,还有一点,他不吹牛皮,但也不要去翻人家的牌,翻人家的牌也是有吃牌的危险;让别人去吹牛,去翻牌,吃来吃去地僵持不下,他这边则一张牌一张牌地出了手。她们两个还是看着他,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若有所悟道:你说的是打牌,其实是指的做人,对吗?毛毛娘舅只是笑,严家师母就说:倘若是指做人,那未免过于消极,不如麻将来得周全:天时地利,再加上用心思,缺哪样都不行,那十三只牌的搭配是很有讲究的,既是给人机会,也是限定人的机会,等到一切都成功,却还要留一只空缺,等着牌来和;这真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才是做人的道理。说起麻将,严家师母就来精神,她脑子里出现许多精彩的和局,带有千钧一发之势的,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是多么令人激动啊!她对毛毛娘舅说:要说牌,什么都抵不上麻将,那种西洋的纸牌,没什么意思,比如你教我们的“杜勒克”,就是比牌大,谁大谁凶;你方才说的“吹牛皮”,也是把小牌吹大牌,谁大谁凶,小孩子打架似的,又像是小孩子做算术,麻将才不是呢!它没有什么大牌小牌,大和小全看你做牌,是看局面的,这就是做人了;人和人是怎么比大小的?是凭年纪大小?还是比力气大小?都不是,凭什么呢?还要我说吗?你们都是聪敏人。严家师母有些愤懑似的,带了一股气。暖锅的汤干了,还硬要喝。毛毛娘舅不服气,申辩说那纸牌里的技巧千变万化,并不是那么绝对,有相对的地方,比如“吹牛皮”,方才只是简单地说,其实有更深的道理,有时明明知道报牌是假,可也同意了,为的是也跟着把小牌当作大牌地打出去,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都在吹牛,可为了小牌出手,也都不说。严家师母鄙夷地撇撇嘴道:这才是不讲理呢!麻将可没有一点不讲理的地方。毛毛娘舅就有些不悦,说:如此高明的麻将,怎么不设一个国际比赛?王琦瑶见这表姐弟俩竟有些真动气,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没趣,打圆场说:明后天,我请严家师母、毛毛娘舅吃晚饭好不好?我虽然不会做八珍鸭,家常菜也还能烧几个,不知你们给不给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