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第29节(第2/3页)
他们一对一对地紧紧依偎在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他们如醉如痴,忘却了身外还有世界存在,似乎战胜了鼠疫;他们忘却了一切痛苦,忘却了那些从同一列火车上下来而没有找到亲人的人。这些人正打算回到家里去证实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因为他们长期没有收到亲人们的音讯,心里早就滋长了战栗不安的情绪。对于这些又感到了新的痛苦的人来说,对于另一些这时正在为死去的亲人沉痛哀思的人来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离别之情已达到了高xdx潮。对这些母亲、妻子、丈夫或情人来说,他们亲人的尸骨现在已经埋在死人坑里或者已经化为灰烬2对他们来说,鼠疫依然存在。
但是谁还会想到这些孤苦伶什的人?中午,太阳驱散了从早晨开始一直在空中与它较量的寒气,阳光连续不断地照耀着这座城市。时间也仿佛停下来了。山冈顶上的炮台在宁静的天空中不断轰鸣。全城的人都跑到大街上来庆祝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它标志着痛苦的时间已经结束,遗忘的时间还没有开始。
各处广场上,人们都在跳舞。一夜之间,路上交通变得分外拥挤,汽车越来越多,街道水泄不通。整个下午,城里钟声齐鸣,铿锵之音在蔚蓝的天空中、在金色的阳光下回荡。教堂里充满了欢乐的谢恩声。但与此同时,娱乐场所也挤得透不过气来,咖啡馆的老板也不顾以后如何营业,把最后剩下的酒全部卖给了顾客。柜台前挤满了一群群情绪同样激动的人,其中还可以看到许多对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顾忌地搂抱在一起。人人都在叫着,笑着。这些月来,他们把生活的热情都积聚了起来,人人都不轻易流露这种热情。然而在这一天,在他们得以幸存的日子里,他们把它全部倾注了出来。明天才是小心翼翼地开始生活的日子,而现在,各种完全不同阶层的人都像兄弟一般汇聚在一起。死神没能带来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解放的欢乐却给予它诞生的机会,‘古至少能维持上几个小时之久。
但是这种一般的热情洋溢还不足以说明一切,比如说,黄昏来临之前,那些跟朗贝尔一起挤在街上的人往往用一种泰然自若的态度来掩饰一种更微妙的幸福感。许多对男女,许多家人看起来确实像一些神色安详的漫步者。实际上,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是在他们曾经受过苦难的地方进行着一种微妙的朝圣。他们向刚回到城里的亲人们指出鼠疫在这些地方所留下的明的或暗的痕迹,它的全部历史的见证。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喜欢摆出一副向导的架式,装出一副见多识广、鼠疫的见证人的样子,他们只谈鼠疫的危险而对它所引起的恐怖却只字不提。这种乐趣也并无害处。但另外也有些人他们走的是更加扣人心弦的“路线”,比如,一个情人满怀回忆中的焦虑不安的柔情,会对他的女伴说:“当时就在这个地方,我曾经苦苦地思念你,可是你不在啊!”这些热情奔放的游客当时是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他们边走边喁喁私语、互诉衷情,显得与众不同。他们比十字路口的乐队更真切地表达出这种获得解放的心情,因为在这一片欢乐的喧哗声中,这一对对快乐的、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的人儿,虽然语言不多,却得意洋洋地、自私地显出一副非常幸福的样子,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说明,鼠疫已经结束,恐怖时期已经过去。他们不顾明显的事实,不慌不忙地否认我们曾在这样的荒谬世界中生活过,在那里,杀死一个人如同杀死几只苍蝇那样,已成为家常便饭;他们否认我们经历过这种明确无误的野蛮行为,这种有预谋的疯狂举动,这种对一切原有的社会道德置之不顾的囚禁生活;他们否认我们闻到过这种使所有活着的人都目瞪日呆的死人气味;最后,他们也否认我们都曾经被瘟神吓得魂飞魄散,当时,我们中间每天有一部分人的尸体被投人焚尸炉的巨口,最后化成一股浓烟,而另一部分人则每天在无可奈何和惊恐万状的枷锁下等待着死神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