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刁难(第2/9页)

颂银没什么烦恼,毕竟十八岁的女孩儿,也喜欢这阳春时节的天气。她知道永寿宫的西府海棠正开得繁盛热烈,世人都说海棠无香,却不知西府别具一格。那两株树有了年头,树杆长得既粗且壮,一到花季争相开放,闭眼细闻,空气里带着隐跃的甜味儿,丝丝缕缕,浓淡得宜。

内务府的做官生涯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从容不迫,有时她也惆怅,让玉和桐卿在家养猫逗狗的时候,她没那个闲暇,整天都得在衙门里忙。现如今没有成家是这样,等将来有了家业也还是这样。所以有人登门提亲,从来没她的份,别人也忌讳,姑娘家整天和爷们儿混在一起当差,妇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别说伺候男人,在婆婆跟前站规矩了。她的衔儿不像夫贵妻荣的诰命,占个名头空吃一份饷银。她是实打实的女官,手里有权,男人们来看值得敬畏,然而也只是敬畏,做妻依旧不够格。就比如今天豫亲王对她衣着的评价,“女穿男装,乱了章程”。

她低头看看,她的曳撒其实和男人的不一样。她是雀鸟莲枝团花,还有成簇的牡丹妆点,哪个男人穿得那么花俏?说到底叫他们不痛快的是她的职务,千百年来女人都被男人压着一头,他们觉得女人就该太太平平相夫教子,见识短有见识短的好处,爷们纳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声。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的,不好驾驭。就算是个旗人姑奶奶,也还是受人嫌弃,被认为邪行。

正伤嗟呢,里头有人出来传话,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养心殿总管陆润。他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虽然是个内臣,却很受待见。颂银对他的印象一向很好,觉得他比谭瑞正气得多,将来掌印传到他手上,宫里应该是另一番新气象。

陆润是瘦长个儿,净身的缘故,比一般人更白净,看上去也更羸弱。他脾气很好,温和有礼,但不显得过分谦卑。他的礼数是种恰到好处的自矜,自矜里深藏着他的骄傲。据说他是书香门第出身,因为祖上获罪抄家一贫如洗,迫不得已才净身入宫的。所以他和别的内侍不同,他读过书,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那种味道。

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规律,散朝后通常是南书房、军机处、养心殿。颂银递牌子大多在养心殿,所以和陆润有过几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种不急不慢的温存,见了熟人未语先笑是他的习惯,今天也是一样,掖着两手微微躬身,“皇上传佟大人觐见。”

颂银颔首致谢,不需多言,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他在前面引路,她在后面跟着,不过将至正殿前他回了回头,轻声道:“万岁爷不太高兴,佟大人留神。”

她听后略一怔,心里有了提防,悄悄对他打了个拱。

皇帝果然面色不豫,在窗下喂那两尾锦鲤,她欠身请安,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手里鱼食颠来倒去地盘弄,忽然想起什么来,狠狠一把全撒进了青花鱼缸里。

颂银心头通通跳起来,如果不是朝中遇着了烦心事,那就是豫亲王先前和她说话传到御前了。她敛神站着,紧紧扣住画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陆润,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静待。

春光融融,照亮皇帝的半边脸颊,他和豫亲王是同胞兄弟,眉眼间风采神似,略比他长了几岁,更显得沉稳端方。颂银匆匆一瞥,不敢再窥龙颜,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方听见他淡淡的声气,“工部递了折子上来,说上年太庙庆成灯有损毁,需领银三百两以做筹置,这事你们内务府知不知道?”

颂银松了口气,呵腰道是,“这事臣听家父说起过,往年也是这样惯例,先预支,看实际花费再来结算。”

皇帝哼笑了声,“朕问过,说损毁并不严重,只是略作粘补罢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预支?支完了当真有退还吗?东一块玻璃西一根铆钉,没有也算足了,甚至要超出,要再支!你们内务府当的是朕的家,要为朕解忧,朕不怕被人说成吝啬皇帝。传旨下去,往后凡有工程,一概先估后领。一架小小的庆成灯尚且如此,若是河工桥工也如法炮制,朕的江山早晚被他们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