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两个极端(第3/10页)
英雄不打不相识,克尼克与他的俗世同学普林涅奥·戴山诺利和本笃会那位智慧的老神父所做的舌战之交,使他对与他本无多大关系的外在世界,有了相当的认识,至少是有了相当的直觉认识。在卡斯达里,能够自称有些认识的人,为数很少。自从他过了幼年时代以来,他一直就没见识过或体验过此种俗世的生活——除了居留玛丽费尔斯那段时期之外,而那几乎也没有使他能够结识真正的俗世生活。但他透过戴山诺利、透过约可伯斯,以及透过他的历史研究,对于它的实际情境获得了一种活生生的感受,他的这种感受,虽然大部分只是直觉的认识而少直接的体验,但也使他比包括高层当局者在内的绝大多数卡斯达里同仁更能认知和接纳那个世界了。虽然,他一向是个忠贞不二的卡斯达里人,但他从未忘记:卡斯达里只是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尽管那是他最珍惜、最宝贵的一个部分。
他与佛瑞滋·德古拉略斯(那个难以相处的问题人物,那个卓越的珠戏专家,那个娇生惯养、过于敏感,才到玛丽费尔斯修道院与那些粗犷修士相处不久,就变得鸡飞狗跳,乃至宣称一个星期也待不下去,因而对在那里待上两年时间而毫无难色的朋友表示大为敬佩的纯粹卡斯达里人)之间的友谊,究系怎样的一种性质呢?对于这样一种友谊,已有种种不同的想法,我们不得不排除其中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似乎仍待检讨。所有这些看法大概皆以此一持久友谊的根基与意义为何这个问题为其中心。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不可忘了:克尼克与朋友相交,所扮演的角色,都不是寻找、追逐,乃至有求于人的搭档——他与约可伯斯神父之间的关系,也许算是一个例外。他吸引他人而受到他人的钦慕、嫉妒、爱戴,只因为他具有高贵的气质;而自从他“觉醒”的某一阶段之后,他甚至就已意识到此种天赋了。只因如此,早在学生时代的初期,就已受到德古拉略斯的羡慕和讨好了,但他一向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虽然如此,但也有不少迹象显示他确也喜欢这位朋友。就我们所知的情形而言,克尼克之所以对他发生兴趣,并不只是因为后者具有卓越的才能,突出的风采和悟性——尤其是对一切珠戏问题的敏悟能力。克尼克特别感到兴趣的,不仅是他这位朋友的长处,还有他的缺点,他的多病,使得其他华尔兹尔人感到烦恼且往往难以忍受的那些特性。这个怪人是个十足的卡斯达里人。他的整个生活情调,虽非外人所可想象,但与卡斯达里的文化气氛和水准却完全一致,若非他的性情太怪且过于难以相处的话,“卡城骄子”这个绰号对他倒是名实相当。可惜这个骄子简直无法与他的同伴相处;他在他的同伴面前跟在他的长官面前一样不受欢迎。他经常打扰别人,一再侵犯他人,因此,如果不是他这位细心朋友给他坚定的保护和引导的话,他早就毁在他自己的手里了。因为,他被指为病态的地方,大体上只是一种缺陷、一种性格上的弱点、一种强固的执拗。他的态度与行为完全属于个人主义,与教会制度根本不相为谋。他适应教会组织的生活,只是勉强合乎此种制度的要求而已。
作为一个卡斯达里人,他是一盏良好的灯,甚至是一盏光灿的明灯,因为,他不但有多方面的心智,对学术与珠戏两者都很积极,而且能够不眠不休地苦干实干;可惜他在性格上,在对教会组织与德育所持的态度方面,纵然不是一个十分低劣,也可算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卡斯达里人了。他的最大缺陷是经常轻忽打坐的工夫,从来不肯认真实行。实在说来,打坐的目的就在使人适应教会生活,并且,如加以适当运用,也许早就治好他的神经衰弱症了。由于打坐对他绝对有益,因此,每过一段行为不良、过于兴奋,或心情抑郁的时间之后,他的上级都要他在严格的监督之下依照规定实行打坐,以为锻炼。即连性情敦厚,宽于待人如克尼克那样的人,也不得不时常采用这个办法,借以培植他的定力。毫无疑问的是:德古拉略斯是个十分任性、脾气执拗而又不肯合群的人物。他经常卖弄他的知识和学问。他一旦戴上高帽子,就会变得得意忘形,而显得才情焕发、口不饶人,灵思泉涌、大言不惭。但基本上,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家伙,因为他从来不肯接受矫治;对于和衷共济,以及个人与团体的关系,他根本不管。他只爱他的自由,永远处于学生的状态,宁愿一辈子做那尾大不掉的独行客、有才能的愚人和虚无主义者,也不肯走顺从教会组织、以求安静的路子。他对安静满不在乎,对于教会组织毫无敬意,对于申诉和孤立,也是心不在焉。不用说,在一个重视和谐和秩序的团体里,他确是一个碍手碍脚、难以融化的分子。然而,虽有这种难以同化的麻烦,但在这样一个注重整洁的小世界中,他却是不安生命的一股永恒清泉、一种责备、一种谏言和警告,激发新颖、大胆、禁忌、无畏意念的一种警策,牧群之中一头顽固不化的山羊。因此,在我们看来,这就是他的朋友克尼克之所以爱惜他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