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9/10页)
她掏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页,在路灯下写出申凯夫办公处的地址,交给黄绢。黄绢再三向她道谢,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她正忙着把记事簿归还原处,自来水笔也仍旧插到口袋上,就根本没理会人家伸出来的那只手。而且随即大声唤着「三轮车!三轮车!」马路对面有一辆三轮车,被她喊了过来,她跳上车去,略向黄绢点了点头,就这样走了。
黄绢虽然觉得她这人有点奇怪,一方面很肯热心帮忙,却又是这样冷淡得近于憎恶的神气。但是她积有一年多的工作经验,也曾经接触到许多老干部,一切都见怪不怪了。在北京流行着这样的话:「五个老干部,倒有两个是疯子,两个是肺病患者。」她想到这里,如果不是现在心情这样沉重,几乎要微笑。
戈珊很费了点事,和申凯夫通了个电话,居然替黄绢约了个时间去见他。她觉得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再要为刘荃的事操心,她也未免太傻了。
但是有一天她见到一个公安局的朋友,又忍不住向他打听刘荃的事,据这人说:大概不碍事。有人检举刘荃是赵楚的心腹,有两件贪污的事都是由他经手的。不过检举人对于赵楚的罪状根本也不清楚,指控刘荃与他合作,也提不出具体的证据。不过因为涉及赵楚,上头余怒未息,所以郑重其事地抓了来。
戈珊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也就把这件事撩在脑后了。
有一天她夜里从报馆回家来,看见有一个黑影缩成一团坐在那露天楼梯上。起初她以为是她的一个爱人在那里等她。三反还没有结束,大家实在是应当小心一点。她很不高兴,皱着眉问了声,「谁?」
那人没有立刻答应,却慢慢扶着铁阑干站起身来。「戈同志,是我。」是黄绢的声音,她似乎在啜泣着。
「啊,真想不到,这样晚了你会来找我。」
戈珊从容地走上楼梯,拿出钥匙来开门。她向自己微笑着,心里想:「申凯夫侮辱她了?这样半夜三更跑了来向原介绍人哭诉。」
黄绢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你等了我多久了?冻僵了吧?请坐请坐。」
「戈同志!」黄绢大概哭得时间太长了,虽然停止了,仍旧抑制不住一阵阵轻微的抽噎。「刘荃完了,」她说。
「什么?」
「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毙了。」她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
「你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黄绢无精打彩地说:「今天见到了申凯夫。」
「你今天才去找他吗?」戈珊气愤地说。
「去过好几次了。」
「回回他都接见?-喝,我的面子倒真不小!」戈珊突然狂笑了起来。「怎么──他怎么说?」
「他很热心,答应去调查一下,叫我再去听回音。去过两次,今天忽然说得到了消息,已经内定了要处死刑。」
「怎么我前两天还听见说不要紧的──奇怪不奇怪?」戈珊才点上了一支香烟,又心神不属地在桌上揿灭了它,而且揿了又揿。
「你听见谁说的?」黄绢突然兴奋起来。「靠得住吗?」
「靠是靠得住的,不过事情可能起了变化。」戈珊向空中凝视着,忽然把她那红嘴唇微微向上一掀,做出一种原始的残酷的神气。「大概老申去说过什么话了。他要干掉个把人还不容易。」
「他为什么──」黄绢惊惶地问:「他顶多不帮忙,为什么反而──」
「还不是你得罪了他。」
「我没有,没有,」她发急地辩白着:「他也始终很客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有点家长作风,问了许多话,也问起我和刘荃认识的经过──」此外还问了许多与刘荃完全无关的话,她认为他是旁敲侧击,要明了她的思想状况。他还问起她的年纪,他说他对年轻人最感到关切。她又想她临走的时候,他把手臂圈在她肩上,送她到房门口,替她拉开门钮,那亲热而随便的态度很像一个欧化的医生对待女病人。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些话她都不愿意告诉戈珊。尤其是第二次她去见他,临走的时候他和她握手刚巧电话铃响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电话来听,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就像忘记了似的。她回想到他那苍白浮肿的侧面,鸦翅似地斜掠下来的黑油油的鬓发,眼角下垂的黑框眼镜。他的手是胖墩墩的,一个温暖潮湿而气闷的陷阱。她整个的人都透不过气来了。但是她竭力忍耐着,最后虽然挣脱了手走了,仍旧是妩媚地笑着走了的,在她已经算十分委曲求全了。这一类的事她遇见的次数实在多了,已经养成了自卫的能力,从来没肯像这样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