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她们只是极普通的女人,刘荃心里想。他最初见到她们的时候,的确是觉得惊异而且起反感,因为她们身为『革命干部』,而竟是这样世俗、贪婪、脑筋简单。现在也看惯了。她们是精明的主妇,不过因为当干部的永远是东调西调,环境太不安定,所以她们是一种犷悍的游牧民族的主妇……
「真是伟大的友谊。」张励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秘密的说:「甚至于同爱一个女人,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友谊。」然后他连忙解释:「当然这也是因为一个干革命工作的人。工作的热情比爱情更──」
「那女人是谁,是周玉宝吗?」刘荃有点好奇地问。
张励一句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略有点不高兴,微微摇了摇头。
「难道是赖秀英?」也许那时候他们是在一个极荒凉的,女人非常稀少的地方。
「不是。──是他们在抗大读书的时候的一个女同学。两人同时追求她,后来是崔平胜利了。可是那时候他还是下级干部,没有资格结婚。后来他跟赵楚两人被派到江西去了,那女人在延安,由组织上给做媒,嫁了个老干部。」
这一类的故事刘荃听得多了,常常有年轻的男女一同参加革命,两人发生了爱情,但是男方不能结婚,需要耐心等待,慢慢地熬资格。然而事实却不容许女方等待那样久。无论她怎样强硬,组织上总有办法「说服」她,使她嫁给一个老干部。
每逢听到这样的事情,他总是立刻想起黄绢来。她能够等他等多么久呢?自从来到上海,已经陆续地接到她三封信,但是信的内容是那样空虚,仅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韩家坨的土改已经胜利完成,她已经回北京去了。因为土改工作努力,已经被批准入团,最近被派到济南的团部里工作,生活虽然苦,精神上非常愉快,对于他也仅只是勉励他努力工作,完全是一派乐观的论调。他明知道她信里不能够说真心话,因为组织上随时可以拆阅一切信件。不但信里不能发牢骚,信写得太勤或是太像情书也要害他挨批评的。其实他自己写给她的信也是一样!永远是愉快积极而空洞的。但是每次收到她的信,总是感到不满。这样的信,使人越看越觉得渺茫起来,仿佛渐渐地不认识她了。
也甚至于现在已经有人对她加以压力,要她嫁给一个有地位的干部。如果有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信里也决不会透露的。当然这一类的话也在不能说之列。同时,她一定也不愿意让他感到烦恼。但是因为他知道是这样,反而使他一直烦恼着。
被派到上海来搞抗美援朝工作,也许他应当觉得他是有前途的,被重视的。张励大概也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他们当时曾经被「冲昏了头脑」,来到这里不久,他就清醒了过来,感到自身的渺小了。现在全国的宣传员的队伍有一百五十万之多。单说在这机关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压在他们头上,一个个都是汗马功劳的。他们在这里的地位还抵不上从前衙门里的一个师爷。
隔壁房间里忽然地板上咕咚咕咚,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他们这边桌上的茶杯都在碟子里霍霍响着。是隔壁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因天气太冷,在那里蹦跳着取暖。
窗外的天空是纯净的一色的浅灰。外面园子里,竹篱笆圈着一块棕黄色的草地,红灰色三角形的石头砌的一条小路穿过草坪,一块块石头因为天气潮湿,颜色深浅不匀。在那阴寒的下午,房间里的空气像一缸冷水一样,坐久了使人觉得混身盐潮卤滴,如同吃食店里高挂着的一只卤鸭。刘荃与张励每人在棉制服里穿著两套夏季制服,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冷得受不住。张励找了点废纸,在铜火盆里燃烧着取暖,然后索性把整卷的朱丝栏信笺稿纸都加上去。办公室里别的没有,纸张是丰富的。他们这边屋里分到这么一只火盆,大概也还是沾了周玉宝的光,因为她是管照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