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第2/4页)

银平仿佛听见了弥生的声音。银平曾和弥生双双坐在湖边的盛开的山樱树下。樱花倒映在水中。不时传来小鸟的啁啾声。

“姑妈说话时露出牙齿,这是我最喜欢的。”

说不定弥生会感到遗憾:那样一个美人为什么嫁给像银平父亲这样的一个丑男子呢?

“父亲和姑妈是唯一的亲兄妹。我父亲说,阿银的父亲既已过世,让姑妈带着阿银回到我们家住好了。”

“我不干!”银平说罢,涨红了脸。

他仿佛要失去母亲而觉得厌烦,还是能和弥生住在一起而感到腼腆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那时节,银平家中除母亲外,还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妈。她是离婚回到娘家的。银平虚岁十一那年父亲死于湖里,他头部带有伤痕。有人说,他是被人杀死扔在湖里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怀疑,可能是在岸边和什么人争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弥生家里有人指桑骂槐,说银平的父亲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来自杀嘛。十一岁的银平痛下决心:假使父亲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这个仇人不可。银平到了母亲老家,就来到了浮上父亲尸体的附近,躲在胡枝子的繁枝茂叶之中,观察过往的行人。他想绝不让杀死父亲的人平安无事地通过这里。有一回,一个牵着牛的男人走过来,牛发起脾气。银平吓晕了。有时还绽开了白胡枝子花。银平折了一朵花,带回家里,夹在书本里做标本,他发誓要报仇。

“就说我母亲吧,她也不愿意回家呀。”银平对弥生愤愤地说。

“因为我父亲在这村上被人杀了。”

弥生看见银平刷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弥生还没有告诉银平,村里人传说银平父亲的幽魂会在湖边出现呐。据说只要经过银平父亲死亡的那湖岸边,就会听见脚步声尾随而来。回首顾盼却不见人影。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脚步不能走动;人跑远了幽魂的脚步声也就听不见了。

连小鸟的啁啾声从山樱梢顶转到下面的枝头,弥生也都联想到幽魂的脚步声。

“阿银,回家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银,你没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吗。”

银平使劲拽住了站起来的弥生的手。弥生倒在银平的身上。

“阿银。”弥生喊了一声,弄乱了和服的下摆,逃走了。银平追了上去。弥生喘不过气,停下了脚步,抽冷子搂住了银平的肩膀。

“阿银,同姑妈一道到我家来吧。”

“不愿意!”银平边说边紧紧地拥抱她。眼泪旋即从银平的眼眶里流溢出来。弥生也用模糊了的眼睛,凝望着银平,久久才开口说:

“姑妈曾对家父说:如果住在那种房子里,我也会死去的。这话我听见了。”

银平拥抱弥生,仅此一回。

众所周知,弥生的家、银平母亲的娘家,早年就是湖畔的名门世家。她为什么要嫁到不是门当户对的银平家里来呢?母亲是不是有什么缘由呢?银平对此抱有怀疑,是在几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母亲已经同银平分手回到了娘家。银平上东京攻读后,母亲患肺病在娘家与世长辞,原来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丁点学费也断绝了。银平的家,祖父也已故去,现在剩下祖母和姑妈还健在。听说姑妈要了一个在婆家生下的女儿来抚养。银平长年没同家乡通信,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否已经出嫁。

银平感到,自己尾随町枝来到嫩草坪上随便躺下来,同从前自己在弥生的村庄的湖边上,躲在胡枝子花丛中相比,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一样的哀伤,掠过银平的心间。为父亲报仇的事,他已经不再那么认真思考了。纵令杀父的仇人还在世上,现今也已老态龙钟。如果有个老丑的老头子来找银平,忏悔杀人的罪过,银平会不会像消除了缠身的魔鬼那样痛快呢,会不会唤回当年两人在那里幽会的那种青春呢?往昔山樱花倒映在弥生村子里的湖面上的情景,如今还清晰地浮现在银平的心上。那是一泓平静得连一丝涟漪也没有的、大镜一般的湖水。银平闭上眼睛,想起了母亲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