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孤独者(第3/5页)
在童年时期,一提起《约伯记》我就会立刻在我的脑海里引起一系列令人沮丧、忧郁和凄凉的联想。我认为,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如此。像“约伯的安慰者” “约伯的耐心”“约伯的苦恼”已经成了我们常见的习语,用来指那些经常遭遇不幸的人,长期默默地遭受痛苦的人,以及前路黑暗、看不到丝毫希望和快乐曙光的人。所有这些联想构成了一幅《约伯记》的图景,阴郁、凄凉、永远不幸。我小时候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觉得似乎只有一种忧郁、勉强的幽默才会减轻约伯的苦难——那种幽默并非作者的意图,而是我的恼怒所导致的结果,因为我幼稚的权衡与判断能力遭受了一波又一波沉闷、痛苦的洪流袭击,我只以笑声来表示抗议。
但是,任何一位聪明且有经验的读者在其成年后读到那本伟大的作品时,都会意识到这种图景是多么的虚假。因为《约伯记》一点也不沉闷、凄凉、忧郁,它是由伟大的诗篇中优美的、灿烂的、变化无穷且壮美的素材编织而成的;在吟唱永恒哀伤的优美赞歌中,即永恒的欢歌中,它经久不衰。
在此之中没有任何怪异和新奇之物,只有必然与恰当之物。因为悲剧性作家深知快乐深深地植根于哀伤之中,极度的欢愉将会被突如其来的痛苦击穿,强烈的情欲和野蛮的、短暂的拥有所带来的荣耀感,就在人类获得最伟大胜利的那一瞬间,被迷惘与死亡的不祥预感狠狠地刺穿。正如所见所感的那样,人心只能辨别出的最好与最坏的事物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而已,两者相互交织在这张悲剧性的生活大网之中。
对死亡与孤独的感受,对生命短促的认识,对哀伤带来的巨大负担等往往都是在不断增加,而不是减轻,正是这一切才使约伯那样的人觉得欢乐具有了荣耀的、悲剧性的效果,所以才会弥足珍贵。美,来了又去了,在我们触及它的那一瞬就消失了,无法挽留、无法阻止,恰如我们无法留住、无法阻止河水的流动一样。因此,在这种因失去而造成的痛苦之中,在这种短暂的拥有所带来的痛苦的喜悦之中,在这种瞬间拥有的强烈荣耀感之中,悲剧性作家会为欢乐创作出一首歌。至少,他会永远地保存和珍惜那首歌。他的歌声充满了痛苦,因为他明白欢乐稍纵即逝,在拥有欢乐的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它,这恰是它弥足珍贵的原因,因为它恰恰从限制和毁灭它的事物中获得了全部的荣耀。
他知道欢乐从哀伤——痛楚的哀伤以及人类的孤独之中获得荣耀,他也知道荣耀时刻经受着不可避免的死亡——神秘的死亡的困扰,死亡令我们舌头、双眼、呼吸终止,湮没于尘土和虚无之中。因此,像约伯那样的人将会为哀伤谱写一曲赞歌,但那也将是一曲欢乐的颂歌,比人类吟诵过的任何一首曲子更加奇特和优美。
是你为骏马赐予了强大的力量吗?是你在它的颈上披上了威风的鬃吗?
是你让它跳跃像蝗虫吗?它的鼻孔透着威严与荣耀。
它穿过山谷,自喜其力;它前去迎接整装待发的战士。
它嘲笑恐惧,并不因它而胆怯,也不因刀剑而退缩。
它背上的箭袋咯嗒作响,还有闪亮的长矛和盾牌。
盛怒中它一吼长空;一听号角它就不耐站立。
号角声过,它连声应和;
闻着远处的战斗气息,耳边传来指挥官雷鸣般的号令与士兵的呐喊。
这是欢乐——庄严和凯旋的欢乐;无情、孤独、永恒的欢乐,具有人类奇迹的深邃与谦卑、荣耀之感,以及在宇宙奥妙之前的敬畏之感。在读到描写那只马匹的优美诗句时,我们的唇间禁不住发出欢快的喊叫,我们感受到的这种快乐狂野而奇特,就像死神一样孤独而隐秘,要比赫里克和里奥克利特斯笔下那种细腻、迷人的欢乐更加强烈,尽管他们都是伟大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