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19/27页)

一道暗红色、又稠又腻的汤;一片煮熟的鱼上面浇了一层叫不出名堂、吃不出味儿、黏乎乎的白色液体;在洗碗水里煮烂了再烤的烤牛肉;还有结实、完美、可爱的球芽甘蓝菜,这道菜的味儿可真说不上来。它可能是煮湿灰的味儿,或者是炖绿叶的味儿,所有的苦味都已去掉,几乎压干了水分,或者说,它具有煮云、煮雨、煮雾的味儿。甜食往往是一块颤抖的黄色布丁,看起来很漂亮,周围有一圈暗粉色的稀薄甜液。最后端上来的是一杯又黑又苦、泥浆状的液体。

我感到这些令人厌恶的、魔鬼般的饭食会随时复活,如果我只能做出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出一个魔法的手势,或者作一番祈祷,或者说一句巫术的话,这话我差一点就说出来了,但却无法完全回忆起来。

正是这些食物伴随着痛苦、强烈的失望和困惑使我的灵魂饱受折磨。因为我喜欢吃,而他们对食物的描写是世界上任何人无法企及的。从我童年时起,他们对食物所作的描述的回忆始终在我的心灵深处燃烧着。这是从上千种书的记忆中抽取出来的(奇怪的是,《昆廷·达沃德》[3]便是其中一例),但是大部分记忆来自《汤姆·布朗的求学时代》[4]一书的惊人情节,该书描写了那个孩子乘坐英国公共马车在寒冷的黑夜里奔驰,在路旁一家旅馆里逗留并吃早餐的情景。室内炉火熊熊,气氛欢快,铺有雪白台布的桌子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肉食,侍者轻快地走进来,端来了牛排、烤腰子、鸡蛋和熏肉,还有滚烫的卤汁。

我能想起那饥饿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早餐时的贪婪和欢喜。那是一个带有神奇情趣的记忆:寒霜与黑暗,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儿,旅途经历和一次巨大冒险带来的刺激与狂喜,小旅馆带来的欢快、温暖与匆忙,给孩子吃的味美、丰盛的食物,这一切明亮而生动。如今,我一旦想到这一切,几乎总被那份渴望逼得发疯。

现在我觉得:这些人把食物描写得如此动人,并非因为他们吃的食物多么美味,倒是因为他们难得吃到美食,所以才对饭菜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和幻想,同样的特点——与其说是“拥有”倒不如说是“缺乏”,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渴望”——已经渗透于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中,并使他们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像英雄一样做事,不可估量地丰富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因为他们之中很少有人真正热爱伟大的诗歌和领会伟大诗歌的精髓。他们的诗中具有阳光般灿烂的特色,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很难长时间接触到阳光,他们的诗篇里充斥着大量的、金黄色的阳光(由光芒、色彩与物质综合而成的无敌力量,按照任何一种可以比较的标准来看,这种力量击败了全世界),因为他们对雾和雨太熟悉了,而对黄金般的阳光却了解不多。他们对四月的描述最为美妙,因为他们生活中的四月最为短促。

就这样,他们从严酷、灰暗的天空里炼出了金黄的阳光,从他们的渴望里炼出了丰盛精美的菜肴,从他们阴冷、凄凉的生活处境中生发出魔力来。其中美好的事物都是从他们生活中那些丑陋、乏味、痛苦的事物中严厉、节俭、痛苦地产生出来的。一旦出现,就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更加珍贵、更加美好了。

然而,我知道,这些也属于他们:这是我无法进入的另一扇门。

我离开的前一天,那些受罗氏奖学金资助的研究生们邀请我共进午餐。那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们在他们的大学宿舍里一起吃饭。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并嘱咐厨师不要节省,不要有所保留。饭前,我们共饮了一瓶上好的雪利葡萄酒。我们一边吃,一边畅饮着学院的啤酒,强烈、醇香的黑啤。当我们开始喝咖啡时,每人还喝了一大瓶波尔图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