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4页)
“当然还是请沁珠的好——恐怕也是死者的意思吧!假如他是有灵的话。”朋友中的某人说。
“也好。”其余的人都同意。
沁珠来到土穴畔,望着那白色的棺材,注视了好久,她流着泪,俯下身去在黄土堆上捧了一掬黄土,抖战地放了下去。她的脸色白得和纸一样,口唇变成了青紫色,我同袁姐连忙赶过去把她扶住,“唉,可怜!她简直想跳下去呢!”袁姐低声向我说,我只用点头回答她。我们搀沁珠到一张石凳上坐下——朋友们不歇气地往坟里填黄土。不久那深深的土穴已经填平了。“呵!这就是所谓埋葬。”环着坟墓的人,都不禁发出这样的叹息!
黄昏时这一座新坟大致已经建筑完成了。坟上用白石砌成长方形的墓,正中竖了一座尖锥形的四角石碑,正面刻着“吾兄长空之墓”。两旁刻着小字是民国年月日弟某谨立。下面余剩的地方,题着两行是:“愿我的生命如火光的闪烁,如彗星之迅速。”旁边另有几行小字是:“长空,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下面署名沁珠。墓碑的反面,刻着曹生平的事略,石碑左右安放着四张小石凳,正面放着一张长方石桌。
我们行过最后的敬礼,便同沁珠离开那里,走过苇塘,前面显出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后面,隐约现露出几个突起的坟堆。沁珠便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它低声道:“唉,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做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同时她指着那新坟对我说道:“你看!”
我没有说什么,只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她点头随着我走过一段土坡,找到我们的车子,在暮色苍凉中,我们带着哀愁回到城里去。
不觉一个多星期了,在曹的葬礼以后,那天我站在回廊下看见校役拿进一叠邮件来,他见了我,便站住还给了我一封信,那正是沁珠写来的。她说:
下雪了,我陡然想起长空。唉,这时荒郊冷漠,孤魂无伴,正不知将怎样凄楚,所以冒雪来到他坟旁。
走下车来,但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毯铺在地下,没有丝毫被践踏的痕迹。我知道在最近这两天,绝对没有人比我先到这里来。我站在下车的地方,就不敢往前走。经过了半晌的沉思,才敢鼓起勇气冲向前去。脚踏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并明显地印着我的足迹,过了一道小小的木桥,桥旁满是芦苇,这时都缀着洁白的银花。苇塘后面疏条稀枝间露出一角红墙,我看了这红白交映的景物,好像置身图画中,竟使我忘了我来的目的。但不幸,当我的视线再往东方垂注时,不能掩遮的人间缺陷,又极明显有力地展布在我的眼前。——唉,那岂仅是一块刻着绿色字的白石碑。呵!这时我深深地忏悔,我曾经做过比一切残酷的人类更忍心的事情,虽然我常常希望这只是一个幻梦。
吾友!我真不能描画此刻所环绕着我的世界——冷静,幽美,是一幅不能画在纸上的画,是一首不能写在纸上的诗。大地上的一切这时都笼罩在一张又洁白又光滑的白天鹅绒的毯子下面。就是那一堆堆突起的坟墓,也在它的笼罩之下。唉!那里面埋着的是红颜皎美的少女,是英姿豪迈的英雄。这荒凉的郊野中,正充满了人们悼亡时遗留在这的悲哀。
唉,我被凄寒而洁白的雪环绕着。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色围巾上,却露出黑的影来寂寞得真不像人间。我如梦游病者,毫无知觉地走到长空的墓前。我用那双僵硬的手抱住石碑,低声地唤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边的雪。一滴滴的雪和泪的水,落在那无痕的雪地上。我不禁叹道:“长空!你怎能预料到,你现在真已埋葬在这里,而我也真能在这寒风凛冽,雪片飞舞中,来到你的坟头上唏嘘凭吊。长空,你知道,在这广漠的荒郊凄凉的雪朝,我是独倚你的新坟呵!长空,我但愿你无知,不然你当如何地难受,你能不后悔吗?唉,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呵!长空,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界,这样悲惨的景象,使它深深印在我柔弱的心上!我们数年来的冰雪友谊,到现在只博得隐恨千古。唉,长空,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而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使站在你尸前哀悼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长空!为了一个幻梦的追求,你竟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同时使我对你终生负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