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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我就住在她那里,第二天绝早,我们就出去购置那些用具,不久就把屋子收拾得正如我们的意思。沁珠站在屋子当中,叹了一口气道:“这一来,可有了我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但是你呢?”我说:“只要有了你这个所在,我什么时候觉得别处住腻了,就来搅你吧!”我见她那里一切都已妥帖,便回到学校布置我自己的住处去了。
不久学校里已经公布办研究院的消息,我又搬到学校去住。北京的各中学也都开了学,所以我又有两三个星期没去看沁珠。在一天的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晒手巾,忽见沁珠用的那个王妈,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叫道:“素文小姐,您快去看看张先生吧,今天不知为什么哭了一天,连饭也没吃,学校也没去。我问她,她不说什么,所以才来找您!”我听了这个吓人的消息,连忙同王妈去看她,到了沁珠那里,推开房门,果见她脸朝床里睡着,眼泡红肿,面色憔悴,亮晶晶的泪滴沿着两颊流在枕头上。我连忙推她问道:“沁珠怎么了?是不是有病,还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呢?”沁珠被我一问,她更哭得痛切了,过了许久,她才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给我看,那是一封字体草率的信,我忙打开看道:
沁珠女士妆次:
请你不要见怪我写这封信给你。女士是有学问,有才干的人,自然也更明白事理,定能原谅我的苦衷,替我开一条生路!不但我此生感激你,就是我的两个孩子也受赐不浅!
女士你知道我的丈夫念秋,自从认识你之后,他对我就变了心。最初他在我面前赞扬你,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除了同他一般的佩服你之外,没有想到别的。但是后来他对我冷淡发脾气,似乎对于孩子,也讨厌起来了。他这种陡然改变常态,我不能不疑心他,因为我常暗里留心他的行踪和信件。——最后我就发现了你们中间的恋爱关系,当时我几乎伤心得昏了过去。我常看报,知道现在的风气,男人常要丢掉他本来的妻,再去找一个新式女子讲自由恋爱,我想到这里,怎么不为我自己的前途和孩子的幸福担心呢?那时我便质问他,究竟我到他家里六七年来,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他?使他要抛弃我!但是他简直昏了,他不承认他自己的不该,反倒百般辱骂我,说我不了解他,又没有相当的学问。自然我也知道我的程度很浅,也许真配不上他。但是我们结婚已经六七年了,平日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合适,怎么现在忽然变了。他说:他从前没有遇见好的,所以不觉得,现在既然遇见了,自然要对我不满意。唉,沁珠女士!我们都是女人,你一定能知道一个被人抛弃的妻子的苦楚!倘使我没有那两个孩子,我也就不和他争论,自己去当尼姑修行去了。可是现在我又明明有这两个不解事的孩子,他们是需要亲娘的抚慰教养,如果他真弃了我,孩子自然也要跟着受苦,所以我恳求女士,看在我母子的面上,和念秋断绝关系,使我夫妻能和好如初,女士的恩德,来世当衔草以报。并且以女士的学问才干,当然不难找到比念秋更好的人,又何必使念秋因女士之故,弃妻再娶,做个不情不义的人?我本想自己来看女士,陈述下情,又恐女士公事忙,所以写了这封信,文理不通,尚祈女士多多原谅。端此敬请
文安!
伍李秀瑛敬上
这封信当然要使沁珠伤心,我只得设法安慰她,叫她从此以后,不和念秋往来。她哽咽着道:“你想我一个清白女儿,无缘无故让她说了那些话。——其实念秋哪一次对我示意,我不是拒绝他?至于我还和他通信,那不过是平常的友谊罢了……”我接着说道:“想必他还对你不曾死心,或者竟已经和他妻子提出离婚的条件,所以才逼出这封信来。你现在打算回她的信吗?”沁珠摇头道:“我不想回她,我只打算写一封信给伍,叫他把从前我所给他的信都还我,同时我也将他的信还他,从此断绝关系。唉,素文,我真太不幸了!”她说着又流下泪来。我劝她起来同到外面散散步,同时详细谈谈这个问题。她非常柔和地顺从了,起来洗过脸,换了一件淡雅的衣服我们便坐车到城南公园去。走进那碧草萋萋的空地上时,太阳正要下山,游人已经很少,我们就在那座石桥上站着。桥下有一道不很宽的河流,河畔满种着芦苇,一丛清碧的叶影,倒映水面,另有一种初秋爽凉的意味。我们目注潺湲的流水,沉默了许久,忽听沁珠叹了一声道:“自觉生来情太热,心头点点着冰华。”她心底的烦闷和怆淡的面靥,深深激动了我,直觉得人生没有什么趣味。我也由不得一声长叹,落下两点同情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