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集》两则及说明(第2/4页)
“为什么是桃子,画中的猴子不能捧只梨?”儿子问我。
“王母娘娘有蟠桃会,桃是仙桃。梨是离,寿星会不高兴的,咒他离开人世。”中国的民俗民风,有许多谐音色彩。猴子献梨,倒是幅漫画,可以讽喻做了官而对长辈不孝顺的官人。看来桃是个仙桃,猴是只官猴,而龟更好。虽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以我的知识来判断,龟的寿命一定比猴要长。据说呼吸中有一种为“龟息”,凡人有此龟息者,必为大器。基于这个思路,我画只乌龟背驮鲜桃,碰巧哪位朋友生日,就能趁势送出。满怀着祝愿的好心肠,我还在乌龟宿墨的背上,用藤黄染染——可以视为金龟。
我种过桃树。
其实也不是存心种的,吐颗核在天井里,它居然抽枝出来。第二年,天井的泥地里抽一枝细长的桃树,我才想起去年我曾在那地方吐了一颗桃核。说桃树是夸大其辞了,只是一根桃枝,摇着几片窄叶。当然,有机会的话它会长大成树的,只是没这个机会,它命薄。被我表弟连根拔起。待我发现,再种下,第二天就萎黄了。前年暑假,表弟在我家吃无锡水蜜桃,汁水溢手,我猛然想起这往事,顿觉得他屠杀过一棵桃树,双手沾满春天的鲜血。表弟把它连根拔起的时候,一弯腰,正是春天。
卖水蜜桃的,都说卖的是无锡水蜜桃。就像作家协会的司机所言,他迎来接去的南来北往的作家们,都感觉自己是最好的作家一样。作家要卖的桃子,也不会是水蜜桃,一般而言是统货胆汁桃:皱紧了眉头作拯救芸芸众生状,吃尽了苦头写以为的凤凰遍体文章。为人生的作家卖桃子,为艺术的作家吃桃子,我想都很好,如果硬要把人生和艺术分开的话。不好的是那些有剽窃爱好的作家,常常下山来摘桃子。在苏州,一到夏天,街上卖水蜜桃的,都说卖的是无锡水蜜桃。无锡水蜜桃在江南一带,很是有名。卖桃子的挑着蒸笼,一层一层地放着姑且的无锡水蜜桃,精致点的,还在上面撒几片露水蒙蒙的桃叶。看到蒸笼,我很开心,像是要过年。记得小时候我很少见到祖母用蒸笼,好像只在年夜饭后蒸年糕才用。蒸笼在灶头呼呼地飘着白汽,这时候,就能闻到桂花和白糖的香甜。
桂花一开,日光里都是碎碎的金粒,在蹦,在跳,蹦过一泓秋水,跳过半堵影壁。而到夜晚,月色间的桂花,只听其香,不谋其色,这色已无足轻重,因这香正流金溢彩。香即是色,仿佛一入侯门而悄然寄水而出的几片红叶。
桂花开的时节,我发现一个恶人。
他的门前有棵老桂树,到时几位邻居老太会釆一些桂花,用来糖腌。土话说渍,盐腌糖渍。但《现代汉语词典》里没这个说法,只得普通话地规范为糖腌。糖腌桂花,简称“糖桂花”,蒸年糕时放一点,也煮在汤圆里,无馅,娇小,我们叫小圆子,即桂花白糖小圆子。这是传统的风雅。老太们采一些桂花,也不折枝。他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说:“多采点,多采点,不采也要谢的。”我姑祖母也去采,他吞吞吐吐地劝阻了,后来才知道他在上面喷了“敌敌畏”。他在上面喷了“敌敌畏”,用自己的尿液稀释。糖腌的桂花不能水洗,否则败香。他在桂树上布置好作业后,就在一旁等邻居老太们来完成每年的功课。他手抄在身后,笑眯眯地说:“多采点,多采点。”他对我姑祖母发善心,想来是有点内疚:借走一套民国时期的漆器,说是弄丢了。
姑祖母对祖母说道:“人心多么龌齪!”祖母望望姑祖母,说道:“不是龌龊,是恶毒。”
所以至今我糖桂花一概不吃,也就在很多地方失却传统的风雅——由于一个人的恶毒,这生生流转的风雅传统在我身上竟“咔嗒”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