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盒散页(第2/3页)
我还没写过一首有关感冒的诗歌呢,尽管我常常感冒——写诗有时候是一种病。一首短诗要写得像打一个喷嚏那样干脆,而长诗呢,则是一星期不退烧。那些不太好的短诗,就仿佛张大了嘴但就是“阿嚏”不出。不太好的短诗太多了。一首糟糕的长诗,你总能欣赏到部分优点,比如这一首吧,你首先能欣赏到作者的耐心和毅力,他就是能把这些平庸的东西千言万语地笔录下来。从这点上,可以说你欣赏到我们身上农民的伟大精神:吃苦耐劳。而一首糟糕的短诗,往往是觉得糟糕时它已糟糕透顶,甚至引不起我们生理上的疲乏和恶心。短的东西,往往是困难的东西。我常常为院子里交配着的公鸡捏一把汗。别说短诗,就是短篇小说要写得富于创造力——文体上的新鲜,也很困难。乔伊斯在长篇小说的领域里风头出足,但在《都柏林人》身上却捉襟见肘。短篇小说里有很多大师,比如契诃夫,但在文体上具有创造力的,还只是博尔赫斯。也很难说是创造,更多是发现。博尔赫斯发现了欧洲早期故事和东方早期故事,他使老故事成为新文体。在博尔赫斯的小说里,我们总能发现一个不断擦着鼻子的人,尽管最后,早已没有鼻涕可流。一个人有很独特的见解时,往往保持沉默或至多“嗯”的一声,而感冒之际,他就得到解放,“阿嚏”一下,连自己都吃惊。
Jeff,一个姓名在脑子里一闪,简直像在路边酒吧听一张三十年代的老唱片。Jeff,我们已好久不通消息。当我写下“Jeff”,我像看到“盘在帽子上的蛇”。语言是一条盘在帽子上的蛇;而文字是蛇,也是帽子。更确切地讲,文字就是“盘在帽子上的蛇”:当我们看到一条盘在帽子上的蛇时,文字就成“一条盘在帽子上的蛇”了。概念却是不能被看见的。也不能被听见。当诗歌成为诗歌这个概念之际,我们就可以欣慰地不在作品上署名,就像风不在云上署名,水不在石上署名,但又实实在在风起云涌水滴石穿。因为有云,风成风这个概念;因为有石,水成水这个概念。因为有诗人,诗歌成为诗歌概念。反之,诗歌这个概念又使诗人之所以为诗人。我想二十一世纪,是一个不署名的时代,或者说是一个来不及署名的时代。文化的泛滥淹没姓氏,这将是概念生产的大好年头。
喻能浑身通晓地进入宗教、情感、世界、村庄与鸟窝。还有稻草堆。宗教是一个靠得住身体的稻草堆,当稻穗被世俗生活所割去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也只是这稻草堆了。碧绿的蛾子飞过一茎稻草,天空蔚蓝。牛是最理解宗教的一种动物,它吃稻草,像我们使用方言。
喻,会使一首诗或一篇文一丝不挂,或通体锦绣,或原形毕露,或立地成佛。
喻的方式比一切技法都要古老,它来自祖先的恐惧和窃窃私语。喻当然不是技法。技法们在摩拳擦掌时候,喻则在一旁睁大眼睛。
我写完《拓片与影印本》这组诗后,他人的一切诗歌作品我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有种奇怪的感觉,但一直没找到命名方式。后来,听一位画家讲起一件事:他曾和一帮画家去拓长城,半个月下来,忘记自己是位画家,只觉得劳累与苦,是个体力劳动者。有次,从长城下来,在一个岔路口,看到一位中年人正画着八达岭导游示意图牌,感到很新鲜,且连连叫好。那位中年人很不好意思,但他们是诚恳的——绘画竟如此新鲜!像孩子,像童年,把能画像一件东西的人都看作大师。
可以这样说,他们又发现绘画。
归来的新鲜感常常使我发现他人作品的精美绝伦。我日常里的谦卑,大约就源于此吧。
骑自行车回家。而我往往是觉得自己扛着辆自行车,茫然四顾地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