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来客(第6/6页)

我们互相托扶拉扯着爬上高高的冰层。往前走几步,沿着山坡的走势向左拐一个弯,视野中出现了一面更为巨大的冰的大斜坡,自南向北拖拽下来。卡西从冰层边缘靠着山体的石缝里摸出来一把又大又沉、木柄又长又粗的斧头。真好,在一个从来也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只要你记性够好,东西塞哪儿也丢不了。

她用斧刃刮去冰层上有些脏了的残雪,然后一下一下地砸击脚下幽幽发蓝的坚硬冰层。一道道白色裂隙不断加深,一团团脸盆大的冰块塌下来,冰屑四溅。她不时停下来拾一小块碎冰丢进嘴里咔啦咔啦地嚼。这是孩子们在吉尔阿特不多的零食之一。

我则帮着把砍开的冰块一一装进袋子,不一会儿手指就冷得发疼。

就在这时,一抬头,像遇见鬼似的!在天空与冰雪的单调世界里,居然出现了一个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小姑娘!

只见她正小心翼翼在上方冰层尽头一步一滑地往下蹭着行进,手挽一只亮晶晶的皮包。

我和卡西一时没回过神,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呆呆看着她越走越近。后来,卡西像突然才想起似的,叫出了她的名字,主动打起招呼来。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继续险象环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走到跟前才看清,她的绝大部分“漂漂亮亮”原来只是衣饰的漂漂亮亮:黑色闪光面料的外套里面是宝石蓝的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大粒大粒的玛瑙项链,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线手套,刚打过油的高跟鞋。头发纹丝不乱(我和卡西则呲毛乱炸的),后脑勺两边对称地别了一对极其招摇的大蝴蝶发夹。辫梢上缠着一大团翠绿色金丝绒发箍。手指上一大排廉价戒指。浑身香气冲天,一闻就知道用的是一种名叫“月亮”的蓝瓶香水,已经在我们当地的姑娘媳妇间流行了二十多年,同时还可用作驱蚊水……

如此拼命的架势,若是出现在城里的话会显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无限宽厚地包容一切,再夸张地打扮自己都不会过分。哪怕从头到脚堆满了花,也仅仅是“漂亮”而已——怎能说不漂亮呢?人家从头到脚都堆满花了。

她俩没完没了地问候,然后在有限的时间里迅速互通有无各自的最新见闻:谁家新近搬到了附近,谁家的女儿去阿勒泰上学,谁家小伙和谁家姑娘好上了……

我在旁边细心打量那姑娘,她脸蛋上涂着厚到快要板结的粉底,但是涂到耳朵附近便戛然而止。嘴唇上也不知反反复复抹了多少遍口红,以至于门牙都红了。就冲这股认真猛烈的打扮劲儿,也绝对能给人留以不折不扣的“漂亮姑娘”印象。至于她本来长得啥样儿,谁都不会注意到。

岔路口分手后,我和卡西一边哼哧哼哧扛着冰走在上坡路上,一边议论这个去北面牧场亲戚家做客的姑娘。原来,她之所以不辞辛苦翻越冰达坂,是因为另一条路漫长而多土。

怎么可以走那条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头上又浇了那么多头油!

卡西无限向往她的皮包和外套,而我则下决心要学她那样刀枪不入地化妆。我俩佝偻着肩背,气喘吁吁爬到山顶最高处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张望。看到那姑娘还在下方光秃秃的山谷里无限美好地锦衣独行,寂寞而满携热烈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