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午夜(第9/14页)

完了,萨里姆悲痛欲绝。我这辈子,总是尽量想要把我的悲伤抑制住,在这些回忆的绝大部分中,不让它们那些伤感的、带咸味的液体玷污我写出来的文字,但现在不行了。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关起来(直到遇见“寡妇之手”……),但是在这三万至二十五万人当中,又有谁被告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被捕的呢?有谁需要被告知呢?我从墙上听到了午夜之子的低语声,我不再需要做其他说明,对着石灰脱落的墙壁哭诉起来。

一九七六年四月至十二月间,萨里姆对墙壁低语的是下面这些话。

亲爱的孩子们,我怎么能说这个?有什么要说的?我的罪过、我的耻辱。虽然可以找到借口说,湿婆的事不能怪我。各种各样的人都给关了起来,那么干吗就不能关我们呢?罪过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人人不是都有责任吗——我们有这样的领袖不是活该吗?但是没有提出这样的借口。是我的错。亲爱的孩子们,我的婆婆帝死掉了。我的贾米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有所有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是另一件在我的历史中反复循环发生的事情。纳迪尔汗在地下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阿达姆·阿齐兹在我外婆起来喂鹅之前不见了。玛丽·佩雷拉到哪儿去了呢?我消失在一只篮子里,但莱拉或者婆婆帝在没有魔法帮助的情况下完蛋了。这会儿我们来到了这里,从地球的表面上消失不见了。亲爱的孩子们,消失不见的诅咒显然传到了你们身上。不,至于罪过的问题,我坚决拒绝采取更加开阔的看法。我们对当前发生的一切距离太近了,无法获得全面的看法,将来的分析家也许会说明其中的原委,会引证潜在的经济趋势和政治发展,但就在目前我们距离银幕太近,画面都变成了小光点,只能进行主观的判断。那么,主观上,我羞耻得抬不起头来。亲爱的孩子们,宽恕吧。不,我不指望你们的宽恕。

孩子们,政治,就连在最好的情况下也是一件肮脏丑陋的勾当。我们本应该避之不及的,我本不应该梦想什么人生的目标,我如今得出了结论,那就是私人生活、个人的小小的私人生活要比所有这些吹得天花乱坠的社会整体活动更加可取得多。但已经太晚了。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只好忍耐下去。

什么事情得忍耐下去呢?这问题问得好,孩子们。我们干吗这样子,一个一个地给弄到这里来,脖子上套着铁条和铁环呢?还有更加奇怪的监禁方式(要是墙壁的低声细语是可信的话):那个有本事飘浮在空中的被用铁环套住脚踝拴在地板上,狼孩被套上了口套。能够在镜子当中遁身的那位喝水时必须通过罐头盖子上一个小孔,免得他通过饮料表面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目光能要人性命的女人头上套着麻袋,巴乌德那对迷人的双胞胎的头上也给套上了麻袋。我们当中有个能吃金属的,他的头给夹板夹住了,只有在吃饭时才开锁……正在给我们预备的是什么呢?总不是好事,孩子们。我现在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它就要来了。孩子们,我们也得进行准备。

传下去说给别人,我们当中有人逃脱掉了。我从墙上可以嗅出有人并不在场。好消息,孩子们!他们没能把我们全抓起来。例如,索米特拉,那个穿越时间旅行的人——噢,年轻时真傻!噢,我们真蠢,一直不相信他的话——就不在这里。他也许在他生活中某个比较快乐的时刻当中漫游吧,追捕的人始终没能找到他。不,不要妒忌他。虽然我有时候也渴望逃回到过去,也许是回到当年我婴儿时代,作为众人心中的宝贝,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威廉·梅斯沃德的宫殿之中的那段时间里面——噢,险恶的怀旧之情,念念不忘美好的昔日时光,想不到历史就像德里邮政总局后面的一条街一样,越来越窄,终于到了如今这样的结局!——但我们这会儿都在这里,这样回首往事会消磨人的精神。振作起来,至少我们当中有人还是自由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