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午夜(第8/14页)
沿着河流,经过缠着白色腰布的练体操的年轻人在练习单臂俯卧撑的辛迪亚台阶,再往前是马尼卡尔尼卡台阶,那是火葬场,可以从保持火种的人那里买到圣火。经过了漂浮在河面上的狗和牛的尸体——对它们来说不幸的是没有人买火,经过达沙希瓦米德台阶的草伞底下的婆罗门,他们身披橘黄色衣服,为人们祝福……这时候可以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是远处的狗吠……随着这个声音往前往前往前,声音越来越清楚,你会明白这种一刻不停的巨大的号哭声是从河畔一个宫殿里蒙了窗帘的窗户里传出来的,这就是寡妇之家!从前它曾是一个王公的住所,但印度如今是个现代国家,这种地方都已收归国有。这座宫殿如今成了寡妇的收容所,这些寡妇明白随着她们丈夫的去世,她们真正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由于如今已禁止以殉夫自焚的形式来寻求解脱,她们来到这个圣城以肝肠寸断的哭声来度过余生。在这个寡妇的宫殿里,住着一群女人,由于她们不断地捶打胸脯,她们胸前伤痕累累;由于她们不住地揪头发,她们头上已经不像样子了;由于她们不断呼天抢地号啕大哭,结果声音嘶哑难听。这是一幢很大的建筑物,楼上有许多小房间像迷宫一样难认,楼下则是一些供她们发泄悲哀的大厅。是的,事情就是在那儿进行的,那个寡妇把我吸入到她那个可怕的帝国的隐秘的心脏地带,我被锁进楼上一个小房间里,那些寡妇给我送饭。但也还有别的人来找我,“战斗英雄”找来了他的两个同事,为的是让我开口招供。换句话说,他们鼓励我说话。这两个人一胖一瘦,我把他们叫作“艾博特”和“科斯戴洛”,两人配合得很差,因为他们一直没法引得我笑起来。
在这里我记录下来我记忆中一段幸运的空白。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记起那两个身穿军装的毫无幽默感的家伙的谈话技巧,无论是酸辣酱还是酱菜都没法打开那些天将我锁在里面的记忆之门!是的,我全忘了,我不能也不愿意说他们是怎样使我把一切都交代出来的——但我也无法避而不谈这一事件那可耻的核心,那就是尽管我那个长着两个脑袋的询问者既不会说笑话,态度又缺乏同情,我却千真万确地讲话了。还不止是讲话,在他们那种无以名状的——忘记掉的——压力的影响下,我渐渐话多得没个完。从我嘴里滔滔不绝地往外吐的(这会儿不会这样了)是什么东西呢?这里面有名字、地址、外貌。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我把五百七十八个人的名字一一招认出来(因为他们彬彬有礼地通知我,婆婆帝已经死了,湿婆已经投到敌人一方,而第五百八十一人正在招供……),另一个人的背叛行为逼得我走上了同样的路,我把午夜之子出卖了。我作为大会的发起人,也主持了它的寿终正寝,而“艾博特”和“科斯戴洛”呢,铁板着面孔,不时地插嘴说:“啊哈!很好!没有听说过她!”或者说:“你配合得非常好,这家伙我们以前还不知道!”
的确会有这样的事情。统计数字可以说明逮捕我的前前后后。虽然对“紧急状态”之中到底逮捕了多少“政治”犯意见很不一致,反正肯定有三万人,至者二十五万人失去了自由。那个寡妇说过:“这只占印度人口很小的一部分。”在紧急状态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火车正点运行了,非法聚敛钱财的人吓得主动报税,就连天气也服服帖帖,农业取得了丰收。我再重复一遍,既有黑色又有白色的一面。但在黑色的一面中,我给锁在铁窗后面的小房间里,坐在草席子上面,房间里再也没有别的家具,每天跟蟑螂和蚂蚁分享送给我的牢饭。至于午夜的孩子们呢——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挫败那一可怕的阴谋——在那帮无法无天的坏蛋面前终日迷信星象的总理吓得发抖——对这些独立带来的奇形怪状的怪胎,一个现代国家既没有时间理会也没有同情——再差一两个月,他们就满二十九岁了。他们被带到寡妇之家里,在四月和十二月之间他们纷纷给抓了起来,他们的低语声渐渐充满在墙壁中。我的号子的墙壁(薄得跟纸一样,石灰一块块往下掉,墙上光溜溜的)也开始对一只坏耳朵一只好耳朵低语起来,说的是我可耻的招供所带来的后果。一个长着黄瓜样的鼻子的囚犯,用铁条和铁环锁住,无法进行各种自然的活动——例如:走路、用铁皮便壶、下蹲、睡觉等等,只好卷缩在掉石灰的墙壁跟前低声对墙壁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