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桑德班斯(第5/9页)
在那一夜之后,他们除了出去找食物之外,简直寸步不离那座神庙了。他们最美妙的梦境中的那几个温柔的女子每天夜里都静静地走来,一句话也不说,她们的纱丽总是干净整齐,她们总是把迷失在丛林中的这四个人带到一种难以置信的销魂境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事拖了有多久,因为在桑德班斯丛林里时间按照神秘的规律而流逝。但终于有一天,在他们互相观望时,他们发现自己变得透明起来,能够看穿彼此身体的内部,尽管不完全透亮,还只是朦朦胧胧的,像是隔着芒果汁看过去一样。他们惊慌万分,同时也明白了这是丛林最后一个也是最糟糕的把戏,也就是使他们心满意足,同时骗他们耗去自己的幻梦,随着他们幻梦中的生活从他们身上一点点消耗掉,他们逐渐变得像玻璃杯一样空虚透明。“佛陀”这时想到,这里的昆虫、蚂蟥和蛇所以无色透明,这其中虽然有终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但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丛林逐渐夺去了昆虫、蚂蟥和蛇的想象力……这种透明的震撼使他们仿佛第一次猛醒过来,大家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望着庙宇,看到了那块坚固的岩石上有好些宽大的裂缝,他们明白大量的碎片随时会掉下来砸到他们头上。接着,在一个荒废掉的神坛的阴暗的角落里,他们看到了四个小火堆——年代久远的灰烬和石头上烧焦的印痕——或许是四个火葬用的柴堆的遗迹,在每一堆中央,有一小堆被烟火熏黑没有粉碎的骨头。
“佛陀”是怎样离开桑德班斯丛林的呢?是这样:正当他们走出神庙朝小船跑去时,这一幻梦似的密林又在他们身上玩起了最后一个可怕的把戏。他们刚刚走到小船那里,远处就隆隆响了起来,到后来变成了巨大的咆哮声,就连被污泥搞聋的耳朵也听见了这种声音。他们把缆绳解开,飞快地跳到船上。正在这时大浪袭来了,这一来他们只好完全任凭巨浪摆布,浪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冲向银叶树或者红树或者聂帕榈树,将他们砸个稀烂,但是巨浪把他们沿着波涛汹涌的棕色水流往下冲去,只见使他们饱受折磨的密林影影绰绰的就像一堵绿色的大墙一样在他们身边往后退去,仿佛丛林对它的这几个玩物已经玩厌了,这会儿正毫不客气地将他们吐到它的领地以外去。海浪那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把他们在水面上一直往前推,他们可怜巴巴地在水上颠簸,水面上漂着落下来的树枝和水蛇蜕下的皮。最后退下的浪头把小船打到一棵树的树桩上,小船破裂开来,他们给甩了出来。等到波浪退下,他们发现自己坐在一块稻田的齐腰深的水里,但都活着,就这样从那幻梦般的丛林深处冲了出来。我逃到那密林里,原先是希望得到安宁的,结果在那里安宁既可以说更少些也可说更多一些,这时候我又回到了这个既有军队又有日期的世界里。
他们走出密林时是一九七一年十月份了。我得承认(不过,根据我的看法,这一事实只是使我对密林转换时间的魔力更加惊异了)那个月并没有记录说有过海啸,只是在前一年,洪水确实使这一地区成为一片汪洋。
在桑德班斯丛林历险之后,我过去的生活正等着重新控制我。我早就应该知道,人是没法从过去的老相识那里逃掉的,你永远摆脱不掉你的过去。
一九七一年那年的七个月里,三名士兵和他们的“追踪犬”从战场上消失了。但是,到十月份,等季风雨停止,穆克提游击队开始对巴基斯坦的警戒部队采取恐怖行动,穆克提游击队的狙击手不分青红皂白地射死士兵和下级军官时,我们这四个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由于别无去处,我们决定重新投奔西巴占领军的大部队。后来在审问时,“佛陀”说起他失踪的原因,总是借用那个杂乱无章的故事,说是他们在丛林中迷了路,丛林里的树根像蛇一样缠住你的脚。他是军人,却没有受到军官的正式盘问,这对他也许倒是件幸事。阿由巴·巴罗克、法鲁克·拉希德和沙西德·达尔也没有受到这种盘问,但这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活多久,根本来不及对他们进行任何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