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第4/11页)

嘀嗒,嘀嗒……一九六五年一月,我母亲阿米娜·西奈发觉在十七年之后,她竟然又怀孕了。等到她确定无疑之后,便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她大姐艾利雅,给了我姨妈机会,使她的复仇计划更加十全十美了。不清楚艾利雅对我母亲说了些什么,她在菜肴当中究竟又拌进了什么东西也无法肯定,但在阿米娜身上却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她老是做噩梦,梦见生出个妖怪来,头上长的不是脑袋,而是棵花椰菜。她眼前老出现拉姆拉姆·赛思的幻影,生个双头婴儿的老预言又使她紧张得几乎发疯。我母亲四十二岁了,在这样的年纪怀上孩子使她感到害怕(这种害怕一方面在所难免,另一方面,也有艾利雅煽风点火的因素),原本她的一腔柔情已经使中年的丈夫重新迸发出了爱情,这种幸福像光环一样围绕着她,如今这种害怕心理对此是一大玷污。在我姨妈掺和着报复心理的肉糜——里面加的调味品既有豆蔻又有不吉的预言——的影响下,我母亲变得非常害怕这个孩子。随着月份的增加,四十二岁的年龄现出颜色来了。她这个四十多岁的人一天比一天胖,几乎要给压垮了。怀孕第二个月时,她的头发全白了。到了第三个月,她的脸皱里皱巴,像只烂芒果。到了四个月时,她已经像个老太婆一样,满脸皱纹,臃肿不堪,脚上又长出了鸡眼,脸上不可避免地满是汗毛。她似乎又一次周身笼罩在一团耻辱的浓雾中,仿佛是像她这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还怀上孩子,真是丢人现眼。这个在乱纷纷的日子里怀上的孩子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胎儿同她年龄强烈的反差越来越明显了。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往事像鬼影一样反复出现,倒在一张旧藤椅里面。我母亲的崩溃突如其来,令人震惊。阿赫穆德·西奈一筹莫展地观看着,突然心慌意乱、难以自制,他不知所措了。

甚至就是现在,我觉得要描写临近完事大吉的那段日子还是很困难的,那时我父亲也发现他的毛巾厂在他手里渐渐烂下去。艾利雅在伙食上做的手脚(它既通过他吃下去的东西影响他的胃,也通过他面前的妻子影响他的眼睛)对他产生的影响太明显了。他对工厂的管理日益松弛,对工人的态度越来越糟糕。

简单地介绍一下阿米娜牌毛巾垮台的情况吧。阿赫穆德·西奈越来越盛气凌人地对待工人,就像当年他在孟买时对待仆人那样蛮横,不管是织工师傅和打包的辅助工,他都要人家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永远像奴仆似的供他使唤。结果,工人成群结队地走掉,临走前他们说:“先生,我不是给您扫茅房的,我是合格的一级织工。”人们对他们的雇主照理会心存感激,但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我姨妈送给他的盒装饭里掺进了令人头昏脑涨的怒气,在它的影响下,他让他们走掉,又雇了一批令人讨厌的懒汉。这些人偷窃棉纱团和机器零件,但是随时随地忙着点头哈腰地讨好东家。这一来毛巾的废品率直线上升,合同无法履行,订货量锐减。阿赫穆德把退货的毛巾带回家中,简直像山——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因为工厂的仓库里已经堆不下由于他管理不善而生产的次品了。他又喝起酒来,到那年夏天,古鲁·曼迪尔这座房子里又充满了他同瓶中精灵斗争时骂的粗话,走廊和客厅里次品毛巾沿墙堆放,像埃弗勒斯峰和帕尔巴特峰那样高,我们走路都只好侧着身子了。

我们把自己交到我这位胖姨妈手里,在她多年郁积于心的怒火里煎熬。只有贾米拉除外,由于她经常不在家,因此受到的影响最少,我们最后都实实在在地在她手里栽了跟斗。这段时间既令人痛苦又叫人迷茫,我父母之间的感情在新怀的孩子以及我姨妈多年积怨的双重压力下就此破裂。这种慌乱和毁灭的气息渐渐地从屋子的窗缝里钻出去,传染到了全国人民的心里。因此,当战争爆发时,整个国家似乎也笼罩在那种令人糊涂的虚幻的雾气中,我们原先正是在这种虚幻的雾气中开始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