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洗衣箱中的事件(第5/11页)
在洗衣箱里没有镜子,无论是粗鲁的笑话,还是指着远方的手指都进不去。置身于用过的床单和扔掉的乳罩中间,父亲们怒气冲冲的声音也听不清了。洗衣箱是世界上的一个窟窿,文明将这个地方排除在外,不予接受,这使它成为最理想的藏身之处。我躲在洗衣箱里,就像纳迪尔汗藏在地底下一样,摆脱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不必为满足父母和历史对我的要求而绞尽脑汁……
……我父亲把我拉到他又松又软的肚皮跟前,突然一阵冲动,说话声几乎哽住了:“好吧,好吧,算了,算了,你是个好孩子。无论你想要怎样,你都可以如愿,只怕你自己的志向不够大而已!现在去睡吧……”玛丽·佩雷拉附和着他,又唱起她那两句歌儿:“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那时我已经认识到我们家里绝对相信良好的商业原则,他们在我身上的投资,期望得到丰富的回报。小孩子有吃有住,还有零用钱和长长的假期,还得到关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免费奉送的,大多数小傻瓜认为这是他们被父母生出来后理应得到的补偿。“我的身上没有牵线!”他们唱道。但是我这个“匹诺曹”却看到了牵线。父母都受着利益的驱动——就是这么回事。对于他们付出的关爱,他们指望从我身上得到巨额红利,那就是成为伟人。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对此并不在意。那时候,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渴望满足他们的期望,也就是算命大师和装在镜框里的信对他们许诺的东西,但我就是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伟大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怎么才能搞到一些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在我七岁时,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来我们家了。在我七岁生日那天,我乖乖地让自己给打扮得像渔夫那幅画上的孩子一样。穿着那身洋里洋气的服装虽然又热又紧,我还是笑了又笑。“瞧,我的小‘月亮瓣儿’!”阿米娜叫道,切开一个上面饰有糖做的牛羊的蛋糕。“太乖了!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其实因为又热又不舒服,再加上在那一大堆礼物之中没有巧克力长卷,我正想要大哭一场呢,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拿起一块蛋糕送给“母亲大人”,她生病躺在床上。别人递给我一副大夫的听诊器,让我套在脖子上。她让我对她进行检查,我给她开了个锻炼的方子,告诉她:“您必须从房间的这头走到衣柜那里,再往回走,每天一次。您可以靠在我身上,我是大夫。”她听从了我的话,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英国绅士搀着长了巫婆样的黑痣的外婆穿过房间,一瘸一拐的,吃力地走着。在这样治疗了三个月以后,她的病完全好了。邻居们带着甜奶饼和油煎杏仁饼来向她祝贺,“母亲大人”威严地坐在厅里的座位上,告诉大家说:“看见我外孙了吗?是他把我治好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天才!天才,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天神送来的礼物。”那么,真是这样吗?我是不是不用担心了呢?天才是不是完全与追求或者学习,或者知识、或者能力的大小无关呢?这东西会不会像一条精心织成的完美无缺的羊绒围巾,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就飘落到我的肩上来了呢?“伟大”这一天上掉下来的斗篷,绝不用送到洗衣工那里去。没有人会把天才像衣服那样放在石头上捶打……我外婆偶然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个暗示,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后来的事情证明,她说得并不太离谱。(那一事件很快就会来到我身上,午夜之子们在等着呢!)
多年以后一个夜晚,在巴基斯坦,阿米娜·西奈头上的屋顶塌了下来,把她压得比米粉煎饼还要扁。就在那一夜,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旧洗衣箱的形象。当它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时,她像对一个并不特别欢迎的表兄弟那样跟它打招呼。“那么,你又来了,”她跟它说,“嗯,干吗不呢?最近各种各样的东西老是回到我的眼前。看来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没办法把它们完全抛到脑后去。”她就像我们家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未老先衰了,洗衣箱使她回忆起她第一回感到老之将至的岁月。一九五六年,天热得要命(玛丽·佩雷拉告诉我这是那些看不见的炽热的小虫子引起的),她只觉得耳朵里又嗡嗡作响起来。“我脚上的鸡眼疼得要命!”她大声说,上门来通知执行灯火管制的民防官员忧愁地暗自笑着想:战争时期老年人总是沉湎在往事之中,这样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随时去死。他从房子里面堆积如山的次品毛巾里面爬了出去,让阿米娜可以私下里商量她那些脏衣物如何处置……纳西埃·易卜拉欣,也就是“鸭子”纳西埃以前常常对阿米娜表示钦佩:“亲爱的,你的仪态真是美极了!风度真好!我发誓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你走来走去,那么轻巧,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可是,在那个热虫子肆虐的夏天,我的风度优雅的母亲最后输掉了她跟鸡眼的斗争,因为圣者普鲁肖塔姆的魔法突然失灵了。水在他头顶心滴出一个秃班,这么多年来不停地滴水,他吃不消了。他是不是对他保佑的孩子,他的穆巴拉克的幻想破灭了呢?他的符咒失效,是不是我的过错呢?他带着满脸的烦愁,告诉我母亲说:“不要紧,要有耐心,我会把你的脚治好的。”但阿米娜的鸡眼越来越严重,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用绝对零度的二氧化碳冰冻疗法。但那一来,复发起来就加倍厉害,结果她也瘸了起来,她那轻快的步伐一去不复返了,她认识到这是明确无误的老年的征兆。(我脑袋中充满了幻想,把她想象成是个童话中的人物——“阿妈,你其实恐怕是条美人鱼,为了爱上的男人,化成人的模样——因此,你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口上一样!”我母亲微微一笑,但是没有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