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嘀嗒嘀嗒(第4/9页)

“给虫蛀了!瞧,太太,给虫蛀了!你忘记放樟脑丸了!”

但这会儿倒计时照样进行着……十八个小时,十七个,十六个……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里,已经传出了产妇阵痛时的尖叫声。维伊·维里·温吉在这里,是陪他妻子范妮塔来的。到现在她已经阵痛了八个小时,还是没有生下孩子来。她是在午夜感到第一阵阵痛的,就在那一时刻,M.A.真纳在千里之外宣布了一个伊斯兰国家的诞生……但这会儿她仍然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义诊病房”(是专为穷人生产准备的)的床上折腾……她的眼睛瞪着,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她的身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但那个孩子还是不像要出来,他的父亲也不在一边。现在是早上八点钟,根据这个情况,那孩子很有可能要等到午夜才出世。

城里传出了谣言说:“昨夜那座雕像又骑马驰骋了!”……“星象很不吉利!”……但尽管有这些不祥的兆头,这座城市还是做好了准备,它的眼角里闪烁着一个新神话的光辉。在孟买八月份本来节日就多,既有黑天大神的生日,又有椰子节。今年呢——还有十四个小时,十三个,十二个——在日历上又多了个节日,一个新的神话让你来庆祝,因为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国家将要赢得自由,将我们弹射到一个新的世界中,尽管它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尽管它发明了象棋并且和中王国时期的埃及开始贸易,但它却在很大程度上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要不是非同寻常的集体意志努力奋斗,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这个国家是不可能诞生的——除非只在大家一致同意的幻梦之中。孟加拉人和旁遮普人、马德拉斯人和贾特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带有这一群众性的狂热,这一幻象会不时地需要得到净化和更新,这种净化和更新只能通过流血的仪式才得以完成。印度,这个新神话——一个集体虚构出来的产物,在它里面似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两大幻象能与这个传奇相媲美,那就是金钱与上帝。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是个活生生的见证,证实了这一集体幻梦的传奇性质。不过我暂时要把这些广义的宏观性质的观点放一放,集中讲述一件与私人有关的仪式。我不想描述在旁遮普边境一分为二的过程中边境上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在那里一分为二的两个国家互相浴血残杀,某个面孔像潘趣乃乐的佐勒非卡尔少校以低得不可思议的价钱购买下难民的房产,从而为自己的财富打下基础,结果其富有的程度可以赶上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尼扎姆);我也不想谈论孟加拉邦发生的暴力事件以及圣雄甘地为追求和平而进行的长途跋涉。这是自私?是心胸狭窄吗?嗯,也许可以这样说吧!但在我看来,这也是说得过去的。归根结底,一个人出生只有一次呀!

还剩下十二个小时。阿米娜·西奈从有关粘蝇纸的噩梦中醒来,再没有睡,就这样要到……之后。她心中想到的全是拉姆拉姆·赛思的话,她在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流,时而是兴奋的波浪,时而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暗黑可怕的深渊。但是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正在行动之中。注意她的双手——她的两只手完全无意识地往下用力压着自己的子宫;注意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在不知不觉中嘟哝着:“抓紧啊,你这慢性子,你不想迟到,赶不上报纸规定的时间了吧!”

还剩下八个小时……那天下午四点钟,威廉·梅斯沃德驾着他那辆一九四六年出厂的黑色罗孚轿车开到了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他把车停在四座别墅中间的圆形凹地上。但是今天他并没有来看金鱼池或者仙人掌园子,他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同丽拉·萨巴尔马提打招呼说:“自动钢琴怎么样?一切都呱呱叫吧?”——他也不向坐在底层阳台阴凉处的易卜拉欣老头打招呼,那老头儿坐在摇椅上边摇边想着自己的剑麻。他既不朝卡特拉克又不朝西奈看,只是在凹地正中央站定了。威廉·梅斯沃德衣领上插着玫瑰,僵僵地将米色的帽子拿在胸前,下午的阳光照在他头上,中间那条发线闪闪发亮。他直瞪瞪地朝前看着,目光越过了钟楼,越过了华尔顿路,越过了布里奇·坎迪那个形状像是地图的游泳池,越过下午四点钟金光粼粼的波涛,他行了个礼。在海上,在地平线上方,太阳正慢慢地向海平面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