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嘀嗒嘀嗒(第3/9页)
“阿米娜太太!”穆萨叫道,“醒醒!您在做噩梦,太太!”
最后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继承的遗产中最后那点东西。在还剩下三十五个小时的时候,我母亲梦见自己像个苍蝇似的被粘蝇纸粘住了。在鸡尾酒时间(还剩下三十个小时)威廉·梅斯沃德来白金汉别墅做客,同我父亲在花园里散步。头发中间分开的高个子走在父亲的大脚趾旁边,梅斯沃德先生回忆起往事来。在这倒数第二个傍晚,空气中充满了第一个梅斯沃德的故事,正是他梦想把这座城市建立起来。我父亲极力卷起舌头学着牛津口音,满心希望给即将离开的英国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老兄,说真的,我们这个家族也是相当显赫的。”梅斯沃德听着,歪着头,米色的衣领上插着红玫瑰,宽边帽子遮住了往两边分开的头发,眼神中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丝觉得滑稽的表情……威士忌让阿赫穆德·西奈舌头更灵活了,他一心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身世不凡,越讲越来劲。“实话实说,具有莫卧儿王朝的血统。”一听这话梅斯沃德嚷道:“嘿,真的吗?你在寻我的开心呢!”阿赫穆德话已出口,没法收回去,只好继续添油加醋,“当然,是私生的,不过肯定是莫卧儿王朝的。”
这就表明在我出生之前的三十小时,我父亲是如何想要生造出一个显赫的祖先来……他捏造出一个名门世系,结果到他晚年,当威士忌使得他记忆力大受损害、酒瓶子使他变得糊里糊涂时,他完全将这个生造出来的出身信以为真……而他为了使人觉得确有其事,又把家族的诅咒这一想法弄到了我们的生活当中。
“噢,对啦!”在梅斯沃德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歪着头时,我父亲说,“许多古老的世家都有这种诅咒。在我们这一支,都是由长子传给长孙——只有书面的形式。因为,要知道,一旦开口就会将它的魔力释放出来。”梅斯沃德说:“真正叫人想不到!你知道是哪几个字吗?”我父亲点点头,噘起嘴唇,大脚趾没有动,只是用手指敲敲额头加强语气。“全在这里面呢,全记住了。自从有一位祖先同巴布尔皇帝吵架过后从来没有用过,他把这个诅咒用在他儿子胡马雍身上……那个故事可怕得很——每个小学生都知道。”
到将来某个时候,在我父亲处于一种完全与现实脱节的痛苦中时,他会将自己关在一个蓝色的房间里,锁上房门,极力想要记起那个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诅咒是一天傍晚他在自己家的花园里,站在威廉·梅斯沃德的后代身旁,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梦想到的。
这样又给我加上了粘蝇纸的梦和虚构出来的祖先,这会儿离我出生还有一天多的时间……但那个毫无通融余地的倒计时的嘀嗒声又在重申自己的权威了:还有二十九个小时,二十八个,二十七个……
在那最后一夜,还做了其他什么梦呢?对即将在他的产科医院上演的那出戏毫无知觉的纳里卡尔会不会——对了,干吗不呢!——第一次梦见的四脚混凝土块呢?在这最后一夜——在孟买的西北面巴基斯坦这天诞生——我舅舅哈尼夫(他也同他姐姐一样来到了孟买,而且爱上了神仙般漂亮的女演员皮雅——《画报周刊》曾经载文说:“她的面孔便是她的财富!”)会不会第一次想象到他拍电影的设备呢?这些东西很快使他拍出了他三部热门大片的第一部……这一切都很有可能。你可以感觉得到神话、梦魇、幻象。下面这一点是肯定的:就在这最后一夜,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没有睡好觉——如今在康瓦里斯路上那所大宅子里就只剩下他和他妻子以及大女儿艾利雅,阿齐兹因为年老而日趋衰弱,但他妻子的意志力却似乎与日俱增。而艾利雅呢,她满怀怨恨地终身未嫁,一直要十八年后一颗炸弹把她炸成两半才算完结。就在这一夜,一种怀旧的感觉突然像巨大的铁圈一样把我外公紧紧箍住,往事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使他没法入睡。最后,到了八月十四日清晨五时——还剩下十九个小时,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他从床上推起来,推着他来到铁皮箱子跟前。他打开箱子,发现其中放着:旧的德文杂志、列宁的《怎么办?》、一块折叠起来的跪垫,最后还有一件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想再看一眼的东西——在黎明的曙光中这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隐隐发着白光——我外公将它从装着他的过去的箱子里拿了出来。那是一条沾有血迹的中间开洞的床单,他发现那个洞变大了,而且在大洞的周围还添上了一些小洞。在一阵怀旧的狂怒中,他把妻子摇醒,使她大吃一惊,他一边在她鼻子底下挥舞着她的历史,一边嚷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