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当众宣布(第7/10页)
在工业区,尽管救火车吵得要命,但守夜的自顾自睡得好好的。为什么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因为他们同罗婆那帮的暴徒做了一笔交易。这帮人要来之前先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他们便服下安眠药水,把吊床从工业区房子里拿走。这样那帮人就避免了暴力的发生,而守夜的也增加了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这样的安排对双方都有利,的确很高明。
夹在呼呼大睡的守夜人当中,基马尔先生、我父亲和S.P.伯特眼看着了火的自行车化成浓浓的黑烟升上天空。S.P.伯特、父亲和基马尔先生站在救火车旁边,心头一阵轻松,因为失火的是阿朱那印度自行车公司的库房——阿朱那这个牌子来自印度教神话中的英雄,但这并没能掩盖住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公司的老板其实是穆斯林。就在这种轻松的心情中,父亲、基马尔先生和S.P.伯特呼吸着被纵火焚烧的自行车发出来的气味,阿朱那印度自行车那些烧焦的车轮、那些化成了蒸汽的链条、铃铛、后座挂包、车把手,还有那些变了形的车架发出的浓烟在他们的肺里进进出出,呛得他们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在熊熊燃烧的库房前面的一根电报杆上钉了一个用硬纸板胡乱画成的面具——上面是个多面的妖怪——好些龇牙咧嘴的面孔,噘着宽宽的嘴唇,鼻孔通红。这是混世魔王、多头妖魔罗婆那的面孔。这些面孔气鼓鼓地俯视着那些守夜人的身体,这些人睡得太沉了,没有哪个人——无论是救火队员,还是基马尔先生,还是S.P.伯特,还是我父亲——忍心去打搅他们,自行车脚镫子和内胎化成的灰烬从空中飘落到他们身上。
“这生意完蛋了。”基马尔先生说。他并不是对此感到同情,他是在批评阿朱那自行车公司的老板。
瞧,灾难(同时也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的乌云在早晨变了色的天空中升起,结成了一个球。看它如何一路朝西往旧城区的中心飞去。真主啊!它就像是一根手指,指着钱德尼巧克这个穆斯林居住区!……在那里,就在这时,利法法·达斯正在西奈家的那个弄堂里吆喝着:
“快来看啊,样样都有,来看全世界啊,来看啊!”
几乎到了发布公告的时候了。我不否认我很兴奋:我待在有关我自己的故事的背景之中已经太久了,尽管还要等一段时候我才可以上场,但能先有机会朝里面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因此,我满怀期望,随着天空中那根手指,朝下面望一望我父母住所那一带的情况吧!在那里的弄堂里自行车驶来驶去,街头小贩叫卖着纸包的炒鹰嘴豆,撅着屁股的二流子手拉着手在街上晃荡,一片片纸在空中飞舞,糖果摊子上飞起一大团一大团的苍蝇……由于是从天空中俯瞰下去,因此这一切都显得很矮小。还有很多小孩子,一群一群的,都是听到了利法法·达斯咚咚响的神奇的鼓声和他的吆喝跑出来的,“顿亚戴克霍”,意思是“看看全世界呀!”没穿短裤的男孩子,没穿背心的女孩子,穿着白色校服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短裤用松紧背带吊着,吊带的扣子是像蛇一样的S形状,还有手指胖乎乎的小胖男孩子。大家都拥到了装在轮子上的黑匣子周围,这其中就有这个特殊的女孩。这个女孩两道浓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她就是那个粗鲁的信德人家的八岁女儿,这家人家已经在屋顶上升起了那个尚未诞生的巴基斯坦国旗,就在这会儿他也还在咒骂邻居,他的女儿手上拿着四安那的钱冲到街上,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小矮人当中的女王,她的嘴里随时都会吐出要人命的话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不知道,不过我认识那两条眉毛。
利法法·达斯呢,糟糕的是,他不巧刚好把他那个黑匣子靠在一道有人在上面画了个万字图案的墙上,(在那时候你到处可以看到万字图案,极端主义的国家义勇服务团把每堵墙都画上了万字,不是纳粹的那一种,那种方向恰好相反,而是古代印度教代表权力的符号,它的名字在梵文中就是“善”的意思)……我一直在为他出场大吹大擂的这个利法法·达斯是个年轻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只有当他笑起来时或者摇起鼓来时你才会注意到他,他一笑就变得很迷人,鼓一摇呢孩子们就忍不住要跑过去。在全印度,这些摇鼓的吆喝着“第里戴克霍”,意思是“来看德里呀!”但此地就是德里,利法法·达斯就把他的吆喝改动了两个字。“来看全世界呀,样样都有呀!”这话当然是言过其实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心里也老琢磨着要多弄点东西,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做到样样都有,把越来越多的明信片插到他的西洋镜匣子里。(我突然想起了纳迪尔汗的那位画家朋友,这种企图要把现实世界的一切纳入自己作品中的冲动,是不是一种印度病呢?更糟糕的是,我是不是也染上这种毛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