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吐痰入盂(第5/9页)

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派了使者来向“母亲大人”求情。“印度饿肚皮的人还不多,是吗?”使者问纳西姆·阿齐兹。她呢,恶狠狠地瞧着说话的人,她这种恶毒的眼光已经出了名。她双手握得紧紧地放在膝上,一条平纹细布大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她那没有眼皮的眼睛露出凶光,直直地盯着来人,弄得他们都不敢朝她看。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像石头那样冷漠,他们的心也变得冰冷,我外婆独自一人大获全胜,坐在房里,周围那些陌生人个个垂下了眼睛。“什么还不多,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得意扬扬地问,“嗯,也许是吧。不过,也许不是呀。”

但纳西姆·阿齐兹其实也非常担心,因为虽然让阿齐兹饿死会明白无误地证明她对世界的认识要比他高明,但她并不愿意仅仅为了一条原则而做寡妇。可是她又找不到摆脱这种局面的法子,因为她绝不肯让步丢面子,她已经做到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我外婆是一点儿面子也不肯丢的。

“生病嘛,你干吗不生病呢?”——艾利雅,最聪明的那个孩子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母亲大人”进行战术撤退,说是身上疼,疼得要命,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卧床不起。她不在场了,艾利雅便把橄榄枝向父亲伸过去,其形状便是一碗鸡汤。两天过后,“母亲大人”起来了(平生第一回她不要她丈夫诊治),重新掌握大权,对女儿的决定只是耸耸肩膀予以默许,把食物递给阿齐兹,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但在一九四二年时,蒟酱卷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子看到吹口哨的大夫,就咯咯笑着想起当年他老婆让他玩的那个几乎完全消失掉的游戏,尽管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在晚上他们互相用手肘轻轻推来推去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以及“干瘪得就像晾在绳子上的骷髅!他甚而至于都骑不上他的——”以及“——听着,孩子,那个女人能做出吓人的事情来。我听说她甚至能够梦见女儿在做什么梦,弄清楚她们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但天快要黑了,没有人用手肘推来推去了,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他们的下巴有节奏地默不出声地移动着,接着嘴唇突然一噘,但是吐出来的并不是空气摩擦产生的声音。不是口哨,而是通红的槟榔汁,只见他们衰老的嘴唇里吐出一长股汁水,分毫不差地射到一只旧的黄铜痰盂里。接着可以听到拍大腿和自鸣得意的赞叹声,例如“哇,哇,先生!”和“简直准得不得了!”……在这些老头子身边,城里其他人也利用夜色乱糟糟地各自消遣。孩子们在滚铁环,玩卡巴迪,或者给宣传画上的米安·阿布杜拉画上胡子。这会儿老头儿把痰盂放到路当中,离他们蹲的地方越来越远,吐出来的槟榔汁越来越长,但是仍然命中目标。“噢,乖乖,真是棒极了!”街上的顽童在红色的水流中躲来躲去,把他们小孩子的把戏掺到吐痰入盂这个严肃的技艺当中来……但这时驶来了军部的一辆汽车,把顽童赶跑了……这时候,本城军队司令道孙准将热得难受……这时候,他的副官佐勒非卡尔少校递给他一条毛巾。道孙抹了抹脸,顽童们散开了,汽车把痰盂撞翻了。里面夹着凝块的像血一样暗红色的液体在满是尘土的街上凝结起来,形状就像一只手,这只手以谴责的姿势指着王公日益消退的权力。

想起了一张霉迹斑斑的照片(也许就是那个给砸了脑袋的可怜的摄影师的作品,他那些放大到真人模样的相片,几乎送了他的命)。因乐观病发烧而容光焕发的阿达姆·阿齐兹在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人握手。那人看起来脾气比较急,精神饱满,一撮白头发披在眉心,就像是个和蔼的疤痕。这就是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您瞧,大夫先生,我身子锻炼得很好。要不要在我肚子上打一拳?来吧,来吧!我的身体真是没得说的。”……在这张照片上,他的肚子给宽松的白衬衫遮住了,我外公的拳头并没有捏紧,而是被这位变戏法出身的人物握在手里。)站在他们后面温和地看着的,是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她患上了白癜风,这种毛病渗入到历史当中,在独立后不久大规模地爆发起来……“我是个受害者,”王公夫人低声说,尽管照片上她的嘴唇从来不会动,“是我心中跨文化关怀的不幸的受害者,我的皮肤是我精神上国际主义的外在表现。”是的,在这张照片上人们正在交谈着,这几位乐观派人物会见他们的头儿,看起来就像是会腹语的专家。在王公夫人身边——现在要注意听了,因为历史和家世就要会面了!——站着一位特殊人物,大腹便便的,他的眼睛就像是一潭死水,头发长得就像是诗人。这就是哼哼鸟的私人秘书纳迪尔汗。要不是这张快照将一切定格住了,他的双脚一定是在很不安地挪来挪去。他不自然地傻笑着说:“是真的,我写了些诗……”听了这话,米安·阿布杜拉打断了他,他张开嘴巴,尖尖的牙齿闪闪发亮,声如洪钟地说道:“那是些什么诗呀!多少页没有一处是押韵的!……”王公夫人温和地说:“那么,是现代派了?”纳迪尔汗怯生生地回答:“是的。”在那个静止不动的画面中这会儿又是多么紧张啊!而在哼哼鸟开口时,其取笑的意味又是多么尖刻呀!“别去操那份心啦,艺术应该振奋人心,应该使我们想到我们光荣的文学传统!”……在他秘书的眉头是个阴影呢,还是他皱了皱眉头?……纳迪尔汗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模糊的画面中传出来,低得不能再低:“我不相信有什么高雅的艺术,米安先生。是这样,很难对艺术分门别类,我的诗歌和——哦——吐痰入盂的游戏其实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他这样一说,王公夫人——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便开玩笑说:“嗯,看来我要专门辟一个房间,给嚼蒟酱卷和吐痰入盂的人用。我有一只非常好的银痰盂,上面镶着天青石,你们大家一定要来看看,练练吐痰的本事。吐不准不要紧,就让我们吐到墙上去好了!那些至少是一些诚实的污迹。”到这里,照片的话都说完了。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我注意到哼哼鸟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朝门口看,就是越过照片边上我外公肩膀再往外看。历史在门外召唤,哼哼鸟急着要出去……但是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的出现把两条线带给了我们,这两条线将会始终追随着我。一条线通往江湖艺人的居住地;另一条线讲到了纳迪尔汗那个写不押韵的没有动词的诗句的诗人和一个无价之宝的银痰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