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吐痰入盂(第3/9页)
她已经过早地显老,身子也发福了,脸上有两个大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她生活在她自己建造起来的一个无形的要塞里面,由传统和坚定的信仰构成了铁桶似的堡垒。那年早些时候,阿达姆·阿齐兹专门请人来给全家人拍照,他要把照片放成真人大小,挂在客厅的墙上。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规规矩矩地拍好了,但轮到“母亲大人”时她却不愿意了。结果摄影师打算趁她不备抓拍下来,但她一把夺过照相机,在摄影师脑壳上砸破了。幸亏摄影师没送命,但这一来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我外婆的照片了。无论是哪个人的小黑匣子都休想把她弄进去。对她来说,不戴面纱、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已经是足够大的耻辱了——要想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绝对办不到。
也许是被迫拿掉面纱,再加上阿齐兹老是要求她在他身子下面动,她决定采取守势。她在家庭内部建立的规矩是一个自卫的系统,这个系统坚不可摧,阿齐兹发动了多次劳而无功的攻势之后,只好多少在她的棱堡和工事前面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由着她像一个沾沾自喜的大蜘蛛似的统治她自己挑选的领域。(也许,那根本不是一个自卫系统,而是一种防卫她自我的方式。)
有些事情是不让她插手的,其中就有与政治有关的事件。每当阿齐兹大夫要谈谈这些事情时,他就去找他的朋友王公夫人,“母亲大人”气鼓鼓的,但也不是太生气,因为她明白他去看朋友也体现了她的胜利。
她的王国的两大中心是厨房和食品储藏室。前者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只记得透过储藏室锁上的纱门看到里面谜一样的世界。里面挂着许多铁丝篮子,上面蒙着亚麻布,免得苍蝇叮;还有许多罐头,我知道里面装满了红糖和其他甜食;还有锁得好好的箱子,上面都整整齐齐地贴着方标签;还有核桃和萝卜和一袋袋的粮食;还有鹅蛋和木柄扫帚。储藏室和厨房是她的不可分割的领土,她保卫它们,寸土不让。在她怀着她最后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艾姆拉尔德姨母的时候,丈夫同她说监管厨子这种日常小事就让他来吧。她没有回答。但第二天,在阿齐兹往厨房走去时,她却从里面冒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金属壶挡在门道上。她人很胖,又是大肚子,因此别人也就走不过去了。阿达姆·阿齐兹皱了皱眉头。“这是干什么呀,老婆?”对此我外婆回答道:“这把——叫什么名字来着——壶分量很重。只要你在这里给我逮住,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就要把你的脑袋按到里面去,加上一点酸奶酪,做出,叫什么名字来着,一份肉酱来。”我也不清楚我外婆是怎么会把“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一说法用作她放话时的口头禅的,但一年年过去,它在她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倾向于将它看成是一种下意识的求助信号……是一个郑重其事的问题。“母亲大人”向我们暗示,尽管她又胖又大,她正在宇宙里面飘浮。你瞧,她不知道它叫什么来着。
……在餐桌上她继续专横地统治一切。桌子上什么食物都不摆,一个盘子也没有。咖喱和陶器器皿都放在她右手边上一个矮矮的桌边桌上,她递什么阿齐兹和孩子们便吃什么。这种习惯象征着权利所在,就连她丈夫患便秘的时候,她也从来不让他自己决定吃什么东西,无论是请求或者劝告都一概无用。要塞是不可以动的,就连她的家属身体有毛病时也不可以。
在纳迪尔汗长期隐藏的时候,在爱上了艾姆拉尔德的年轻的佐勒非卡尔和那个生意兴隆的漆布商人阿赫穆德·西奈(他伤透了我姨妈艾利雅的心,因此她二十五年来一直心怀不满,最后残酷地在我母亲身上出了气)来到康瓦里斯路家里的时候,“母亲大人”也还是把家政牢牢地抓在手里,一刻也没有动摇过。纳迪尔汗的到来使得家里鸦雀无声,甚至在此之前,阿达姆·阿齐兹也曾经想要打破她的控制,并且为此被迫同妻子开战。(所有这一切有助于说明他的乐观毛病患得有多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