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9/11页)
……“你还把水蛇浸在白兰地里面,喝了壮阳吗,塔伊爷爷?你还喜欢不加香料煮藕来吃吗?”他犹豫再三问了这几个问题,但塔伊滔滔不绝地只顾发脾气,对他理都不理。阿齐兹大夫心里进行诊断了。对老船夫来说,这个提包代表着外国;这是件洋玩意儿,是入侵者,是进步。不错,它确实占领了年轻大夫的心灵;不错,它里面装着好些刀子,还有治疗霍乱、疟疾和天花的特效药;不错,它就横在大夫和老船夫中间,使得他俩成了对头。阿齐兹大夫开始同他心中的悲哀,同塔伊的愤懑斗争起来。塔伊的愤懑正渐渐地传染到他身上,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不过他是很少发火的。但一旦发火,一旦真正发火,那就会突然从内心深处发出怒吼,将眼前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在这之后又复归平静,使得他奇怪干吗人人都这样沮丧……他们接近格哈尼的屋子了。一个脚夫抱着双手,站在小木头的码头上等船靠岸。阿齐兹把精神集中到他目下要干的工作上来。
……“平时给你们看病的大夫同意我来吗,格哈尼先生?”……这个犹豫再三问出来的问题又没有受到对方的重视。地主说:“哦,她会同意的。现在请随我来。”
……脚夫在码头上等着,他拉住小船,等阿达姆·阿齐兹拿着提包从船上爬出来。这会儿,塔伊终于直接同我外公讲话了。他脸上挂着冷笑,问道:“请问,大夫先生,你这个死猪做的提包里面,有没有洋医生用来闻人的机器呀?”阿达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摇摇头。塔伊的口气中厌恶的味道更强烈了。“你是知道的,先生,就是像象鼻子那样的东西。”阿齐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是听诊器吧?当然有。”塔伊把小船从码头边推开,又啐了几口唾沫,把船划开。“我早就知道,”他说,“这一来你就可以使这个机器,不必用自己的大鼻子了。”
我外公懒得去说明听诊器更像是耳朵,而不是鼻子。他尽力压制自己的愤懑之情,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所感到的怨恨。此外,还有病人在等他治疗呢。时间定了下来,集中到这一时刻的要紧事情上。
房子很豪华,但光线很不好。格哈尼在妻子死后没有续弦,仆人显然趁机偷懒。屋角里挂着蜘蛛网,壁架上积了一层层的灰尘。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走去,有一扇门半开着,透过房门,阿齐兹瞥见房间里面弄得乱七八糟。他这一瞥,再加上格哈尼那亮闪闪的黑眼镜,突然使阿齐兹意识到这位地主是个瞎子。一个瞎子竟然自称喜欢欧洲绘画?这使他越发感到不安起来。他同时也很惊奇,因为格哈尼一路走来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们在一扇厚厚的柚木门前停了下来。格哈尼说:“在这里等两分钟。”说着走进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后来,阿达姆·阿齐兹发誓说,在他独自等在地主府第那条结满了蜘蛛网的暗暗的过道里的两分钟里,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转身拔腿逃走,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爱好艺术的瞎子把他吓坏了,塔伊低声嘀咕的那番刻毒的话语使得他内心深处七上八下的,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乱爬,他的鼻孔痒得出奇,弄得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传染上了性病。他觉得他的像是灌了铅似的双脚正慢慢转过去,他觉得血液在他的太阳穴里怦怦作响。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有去无回的悬崖边缘,吓得他几乎把身上穿的德国呢裤子尿湿了。他的脸不知不觉地涨得通红。这时,他的母亲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坐在地板上一张矮书桌前面,在她把一块绿松石拿到亮光底下看的时候,她的脸上现出通红的一大片疹子。他母亲的脸上也带着老船夫塔伊的冷笑。“算了,算了,跑吧,”她用塔伊的声音对他说,“别为你可怜的老母亲担心了。”阿齐兹大夫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妈,您生了个多么不中用的儿子啊,您看不出来吗,在我身体中央有个西瓜大小的窟窿?”他的母亲难过地微笑了。“你这孩子一向就没有心肝。”她叹了口气,变成了过道墙上的一只壁虎,朝他直伸舌头。阿齐兹大夫不再感到晕眩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开口大声说话,他也弄不清自己说的那个窟窿的事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再也不想跑了,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看他。一个肌肉像是摔跤选手那样的女人正盯着他看,向他打手势叫他跟她到房里去。她身上纱丽的样式说明她是个佣人,但她的一言一行并不像个佣人的样子。“你那模样嫩得就像条鱼,”她说,“你这年轻大夫,你走进一个陌生的房子,胆都吓破了。进来,大夫先生,他们在等你呢。”他紧紧攥住(有点过分紧了些)提包,跟在她身后走进那扇柚木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