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7/11页)

……一九一五年,红宝石和钻石已经把阿达姆·阿齐兹变成了一个半信半疑的人,他远远看见塔伊驶到可以招呼的距离,想起了这个故事。他的鼻子仍然在发痒,他抓了抓,耸耸肩膀,头往后一甩。这时塔伊喊道:

“哎嗨!大夫先生!地主格哈尼的女儿病了。”

尽管船夫和他的弟子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老船夫那女人样的嘴唇并没有笑着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不讲究礼节,只是隔着湖水喊了一声,草草地把口信带到了。这个口信,使时间进入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激动状态,一切都飞快地、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起来……

……“只要想一想,儿子,”阿达姆的母亲以精疲力竭的认命姿势倚在座位上,一面啜着新鲜的酸橙汁,一面说,“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多年以来,连我的脚踝别人也休想看见。现在呢,我只好让根本不是我家里人的陌生人盯着看。”

……这当儿地主格哈尼正站在装在金叶边画框中的猎神狄安娜的大幅油画下面。他戴着一副厚厚的黑眼镜,脸上挂着他出名的恶毒的笑容,同大夫谈论艺术。“大夫先生,这幅画我是从一个潦倒的英国人手里买下来的。只有五百卢比——我也不高兴去砍他的价了。五百卢比有什么了不得的?瞧,我这人就是爱好文化。”

……“看,儿子,”在阿达姆着手给母亲检查身体时,她说,“做母亲为了孩子什么不肯干呀!瞧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当大夫了……摸摸这些疹子、这些肿块,明白吗?我的脑袋早上、中午、夜里都在疼。孩子,再替我斟一杯酸橙汁来。”

……可是年轻的大夫一听船夫的喊叫,便进入到完全与医学无关的兴奋激动的状态中,他嚷道:“我马上就来!我去拿一下东西!”小船船首触到花园里的湖岸。阿达姆一手夹着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奔进屋,屋里光线昏暗,使得他那双蓝眼睛不住地眨巴。他把这卷“雪茄”放到高高的书架上一沓《前进》杂志和列宁的《怎么办?》以及其他小册子上面,这些积满灰尘的东西都是当年他在德国留学时看的,这段生活如今已经有点淡忘了。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他母亲称之为“大夫出诊箱”的旧皮包,拎起来就往外跑,可以瞥见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对一个刚刚开始执业的大夫来说,地主的女儿是个好消息,即使她生了病。不,正因为她生了病。

……我像个空酱菜瓶子那样坐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回想起六十三年前出现在我外公眼前的这一幕景象,我有责任将它记录下来,我的鼻孔里闻到了他母亲生疖子的恶臭,尴尬的是她这样还得出去看店;我又闻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精力充沛的气味,他决心好好执业行医,使母亲不必再回到钻石铺子里去;我还闻到了那幢暗影憧憧的大宅子里难以名状的霉味。这位年轻大夫坐立不安地站在一幅油画前面,画上有个眼神活泼但相貌平常的女子,她手上拿着弓,身后地平线上有一只雄鹿,身上被她射出的箭刺穿了。大多数对我们生活至关重要的事情都是我们不在场时发生的,可是我仿佛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填满我知识空缺的奥秘。因此所有的一切,直至最微小的细枝末节,都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例如:一大早晨雾如何斜斜地在空中扩散开来的……所有的一切,并不只是你无意中撞到的几个线索,例如:打开了一个旧的铁皮箱子,这个关得紧紧的结满蜘蛛网的箱子,本来是不该去动它的。

……阿达姆替他母亲把杯子斟满,继续忧心忡忡地为她做检查。“阿妈,在这些疹子和肿块上搽些药膏。头痛呢,还是要服药,疖子得切开引流。也许你坐在店里时戴上面纱……那样就没有人随便看了……这种不痛快往往先是心理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