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0/16页)
说到这里,他也像请求原谅似的对我挤出微笑:“今天的事情对不住了,是你有错在先,我会叫人送你回去。如果你想报警你就尽管报吧,我这里很欢迎警察来做客。如果你不会这样干,我也请求你一件事,在你的报道里不许提海天一个字!”
我说:“谢谢罗总,我都答应你,我既不会报警,也不会写海天集团。但我也请求你一个事,好不好。”
“说。”
“我想找一个李小芹的人……”
“谁?”他一下愣住了。这时候一个副总模样的人说:“就是挺会唱歌的那个丫头吧?她是总部去年招聘的。”
罗洪武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刻意换了副面孔,又重新变得怒不可遏了:“×你,你竟然以为她在我这儿!”
他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猛吞了两口烟,火星子猛闪,都快把头发烧着了:“你竟然想跑我家来找人。你个混蛋。”
他觉得这事可笑又恼人:“来海天找人的也挺多,有的还找到派出所去了,有老公找老婆的,有儿子找老妈的,有哥哥找妹妹的,他们无疑都是红眼病,看不得亲人离开他们之后,过得更幸福,过得再也不想他们!当然,绝大部分来找人的人,最后都和亲人一起留在海天集团了……你原来是打着记者的幌子来找人,快给我滚吧!”
那个红脸大汉亲自驾驶着丰田普拉多,送我回了市区里的经济型酒店。在他费力地通过那条被夜宵摊占领了一半的马路之后,我吃惊地看到常青青带着那群伯伯、阿姨,正在各种摊位前闲逛,我透过开了一半的车窗喊了一声妈,借着挂在树上的白炽灯光线,她从一辆装满菠萝、蛇皮果和香蕉的三轮车边回过头来,她看见了我,我叫红脸大汉停车——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模样,我头发竖起,左脸肿起了一块,被扯坏的领子搭在了肩膀上,我从常青青惊奇的面孔中恍然想起,我被打了,而且打得不轻。
在我下车的同时,红脸大汉一把将我的挎包扔了出来,落在了地上,然后马上踩了油门。这个举动显然让常青青看明白了什么,她大喊一声:“不能让他走!”
然后,那群可爱的伯伯、阿姨一起围了上去,一个阿姨挡住了去路,同时有四五只手从车窗里伸进去拽红脸胖子,右侧的车门也被重新拉开了。常青青用两只手奋力去拖红脸大汉的胳膊:“打了人,就这么扔下想跑?我看你跑哪里去。”
红脸大汉想辩解什么,他的声音瞬间被七八个老人的吼声所吞没,谁都听不清谁的。
常青青又回过头来叫我:“你也上啊,把他先抓起来。”
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放手,放手!他也是海天集团的。”
就凭这一声,我的妈妈、伯伯和阿姨们再也使不上劲了。
晚上在酒店里,我一张张地仔细观察我在晚宴拍摄的照片,突然感到我拍摄这些照片真正的灵感消失了,我努力回忆,我当时想到的不仅仅是辨认里面的人物,我肯定还想到了该如何辨认,那个灵感从上千人的喧嚣、酒杯的泡沫和油腻中脱颖而出,瞬间让人充满力量和自信,然而这个灵感还没有让我看清楚,就被更多人挤走了,消失了。
它在哪里?我用一个装满开水的杯子,压在我那差点被撕烂的记者证上,指望它明天能变得平整如新。然后我放大照片四倍,辨认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老年人群。手机的效果令人满意,尤其是远焦功能,因为时间紧迫,我还来不及试用全景功能,就被罗洪武的到来所打断了。我试图将这大群的中老年人和我的灵感联系起来,他们提供给我的是一种浩如烟海的材料而已,里面大概得有二十个人中间才会有一个年轻人,而偶尔出现的这个,和李小芹绝无半点类似。我得找一个分析的手段,因为他们的面孔既不熟悉,也缺少逻辑性,看不出任何职业之类的特征。我只知道能拿出三十万投入这幸福之中的,绝非小城市的退休老人可为,他们大多有体面的职业。在常青青的那群朋友之中,有高级工程师、国企负责人、退休的教授,甚至还有金融专业人士。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在给这个交易提供一种合情合理的佐证。盲从和洗脑这回事,不仅仅是低收入人群的专利,它同样也可以发生在高收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