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第9/10页)
叶哥拿出来一捆东西,用烧焦一角的旧红领巾扎着,是孩子的奖状、照片。拆开给我看,都是从去年废墟里扒出来的,不少残缺不全,他带点笑,说你看这个奖那个奖,等翻到孩子照片的时候,叶嫂“刷”一下就站起来,走了。我说:“叶哥,你去看看吧。”他去了,镜头没跟着,等在原地,也没再往下拍,就到这儿。
过一阵儿,叶哥挑水回来,我出屋去接他。陈威站在屋里架着机器,那算不上采访,只是说话。我说:“我这来了几天,你喝好几顿酒了,可比去年喝得多。”
叶哥踩着石头,脚尖轻敲:“以往从不喝酒,现在没儿子管我了,原来呢,他在的时候就说,爸爸,你少喝点,有客人你再喝一杯嘛……我还希望,有朝一日,有下一个儿子的话,还像我前一个儿子那么听话,哎呀,简直是万福,真的是万福。”
我说:“但是叶哥,你现在要生孩子啊。生孩子你不能喝酒,对吧?”
叶嫂用脚踢着那块石头:“他是不听的,他是不听的。”
“我还是要听,听我还是要听,听还是要听。”叶哥说。
我说:“这是大事。”
叶嫂抬起眼,对我埋怨:“他从地震过后到现在,是又吸烟又喝酒。”
叶哥说:“你都不能给我保密啊?”
我说:“你这得接受监督。”
“行。”
我说:“你得答应我们。”
“我一定答应你。”他说。
就这些家常话,完整地放在节目里,这种采访是我以往的大忌,我觉得记者不能发表意见,不要议论,不要参与别人生活,我对自己有很多的要求。
现在我知道,有时话本身可能没什么意义,它只是到了嘴边。
在北京时,有位兄长的亲人过世,朋友们劝解他,说其实死去的人解脱了,唯有生者痛苦。
他不说话。我心想,像我这样的生者,怎么配这么想。
兄长顺路捎我回家,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我坐在前座,都没说话,车里忽明忽暗,都是沿路的灯,过一会儿他开腔了,他说他决定要生孩子了,两个。说你要是遇上了解你的男人,就生个孩子。
我没搭腔。
黑暗里,他的手隔着栅栏,在我肩膀上,轻拍一下。
像是满心说不出来的叮咛,也是一种不必说出来的安慰。
志全的媳妇怀孕了。
人们总是说,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忘记吧,忘记过去,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采访的时候,家里女人们都在灶间忙,给建新房的工人们备饭,木柴烧旺的火膛上,吊着漆黑的小锅子,咕嘟嘟煮着,皮肉炖烂的味儿,带着花椒和八角的腥香味儿,漫得满屋子都是。志全媳妇不爱说话,正拿辣椒和盐巴往锅里抖,火映得半边脸上发亮,我问她肚子里孩子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她低头拨火,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哭了。
她说:“昨天梦到我女子,梦见她买了糖粒子,八十颗,问哪儿来的钱,她说是爸爸给的。”
我明白她。
手从奶奶脸上滑过的时候,有人在边上对我喊“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把眼泪掉进去”,把棺木关上了。
怎么会哭呢?我有什么资格哭?
在我小得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就在那里,青布的斜襟大袄,掖一只浅灰的手绢,通红的石榴花开满树,她用小勺把嫩黄的鸡蛋羹划几下,把软滑的小方块喂到我嘴里。雨在檐头轻轻地顿一下,拉长一点,落下来,落在青砖地上一个细的小涡,小水滴四溅。
吃完了,她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让我的小脖子长一点劲儿。
哄我喝药时,药边总放一碗水,手里一粒话梅糖,“一口一口下去”,等我吞下药,她就先喂我喝水,再把糖放在嘴里,一下午,按一按我的腮帮子,硬硬的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