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第6/9页)

第二天我出门,找不到出租车,拦住了一辆破拉达,开起来像犁地一样。头发蓬蓬乱的司机听着重金属音乐,能讲一点英文,唠叨着“还是共产党时代好,有面包吃”。

他猛地一个急转弯,抢在一个大公车前面。

“知道吗?彼得堡每个星期都有有钱人被暗杀。”他看了看我的表情,一笑,露只金牙,“哈,上次那个杀手,只杀人,十五万美金,一点都没动。”

他赞赏地挥一下手:“就是要跟这帮资本家干到底!”

我有点理解了Ann的想法——一个世界如果只按强弱黑白两分,它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立方体,你把它推倒,另一面朝上,原状存在。

二〇〇九年四月,我去重庆调查。一块土地拍卖,三年不决,工厂因此停产,一些工人写信给我们希望报道,信上按着很多红指印,给我很深的印象。

此事的关键人物叫陈坤志,他被指证操纵土地拍卖。

“他有枪,指着人的头让人签协议。”有人说。这人自称被他拘禁过,人证物证都有。领导知道采访有危险,让我们把手机都换掉,用一次性的卡,说:“不采访他,节目能成立么?”

“基本的证据够了。”编导剑锋说。

“那不采也成,安全第一。”领导说。

其他采访结束,够用了,行李装上了车,飞机过几个小时起飞,我们几个在宾馆坐着,面面相觑,都知道对方心里的话:“采不采陈坤志?”

不采节目也能成立,但是个新闻人,都放不下。

“那就电话采访吧,采完走。”剑锋说。

四点钟,我打了他电话,没有通,我和同事们对视了一下,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

再拨一遍吧。

嘟的一声响,非常清晰的“喂”。

“我是中央台的记者,采访土地拍卖的事情,想听听你的解释。”

“我在打高尔夫。”他说。

“能见见你么?”我认为他肯定直接挂掉或者说没空。那样我们就可以轻松赶路了,在机场还来得及吃碗米粉。

结果他说“来吧”。

很多人都会奇怪,为什么那么多这样的人居然会接受电视采访,“60分钟”的记者华莱士说过一句话:“因为所有你认为的坏蛋在心里都不认为自己错了。”

采访时,他几乎是得意洋洋地承认了所有的事实,包括操纵拍卖,收了一千七百多万中介费用,但“操纵拍卖”在他看来是一次正当劳动,他甚至自觉有道德感,因为做到了“对出钱的人负责”。至于那些被他拘禁要挟的人,他认为都是想从中多捞一把的脓包,而他拯救了整件事,所有想搞掉他的人只像“苍蝇一样嗡嗡嗡”,都得不了逞。

我们坐在巨大的穹形高尔夫球场边上,他把我当成了一个英雄故事的听众,我怀疑他知不知道正在说出的话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我问过律师了,我做的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他歪着头,脸上几分得意之色。送我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顾忌了:“我是公安大学毕业的,我就是要玩法律。”

在后来的调查和审判中,他被判处死缓。

但这事没有完。陈坤志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个事件中没有人是正义的,别打着这个旗号,大家都是为了利益。”

我原以为,这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分为被欺凌的弱者和使用暴力的劫掠者。对他提供的信息进行印证后,我才发现,拍卖中被他劫掠的人有些确实不是单纯的受害人,他们最初都是要从中牟利的,而且牟的都不是正常的利益,只不过,在丛林法则下,大鱼吃小鱼,最后被吃掉了。

那些向我们举报的人领头闹事,把一个厂长赶下台,焊上铁门不让厂子生产,私卖设备分了一部分钱,不久又把另外一个厂长赶下台,又分了一部分钱。等陈坤志把拍卖控制成交后,他们以暴力相抗,拒不交地,把厂房和荒地拆成一个个格子租出去,又是一笔钱,都是这十几个人掌握了……这些人不是我出发前想象的受害工人阶级,没有群像,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穷苦人群体,只有一个一个诉求利益的人。